每到冬天,就想起家乡的腌白菜!
家乡的腌白菜有两种,一种是腌香菜:只取白菜梗切成一寸半左右长、筷子头粗细的段,晒至七、八分干,然后放盐、蒜泥,辣椒粉,储存在小口的陶土罐里,随吃随取,无需再做任何加工!暂时不吃的,上面用蒜泥封口,再淋上麻油,可以保持到第二年新腌菜上来也不会坏。这是佐粥、吃面、吃泡饭的妙品,也可以用它来炒老豆腐、干子之类的菜肴,特别是把它切熟拌进蛋糊里摊鸡蛋,那浓郁的香味,能飘到大路上、飘进邻居家中……
另一种就是缸腌菜。
缸腌菜是用整棵的大白菜腌制而成:也像腌香菜一样,先把白菜“杀”(我们叫杀,不叫砍)倒,晒上一天,使它们的叶埂都变软了,第二天再洗净、晾干,晚上就由男人洗干净脚后去大缸里跺菜,一层菜一层盐地用脚跺软,菜全都跺好再用大青石压住,过上二十多天一个月,打开缸盖闻到一股微酸的香味,上面又渗出一屋嫩黄的汤水就可吃了。
吃时搬开大青石,从缸里取出一两棵挤出叶子上的水份,再把大石压上。而后把菜切成小丁,下油锅加辣椒粉翻炒后,盖上盖稍稍闷一会儿,就是一盘最最开胃下饭的菜了!那酸辣中略带一丝丝清甜的味儿直抵你的味蕾,保你胃口大开!
我每次回到家乡,只要看到饭桌上有一碗酸菜(冬天有缸腌菜,其它季节有用小白菜少量腌制的酸菜),其它的任何菜都成了多余,管它山珍海味、飞禽走兽呢?都入不了我的眼,它才是我的最爱,保管每顿饭能让我吃到肚子撑!如果有谁说:我家里有酸菜,你回上海时要带些去吗?我肯定毫不客气地回答:“要,我要的。”
只是现在家家户户留在家里的人都很少,吃得也就很少,也就不大高兴自己腌菜了,想吃就去菜市上买,都过上了半个城里人的生活!我呢,也去菜市上买:酸菜,臭干子,发糕……每次从家乡回上海,都少不了要带回一些这几样吃食,虽说上海样样有,但哪及不上自己家乡的好吃,而且久吃不厌!
怀念家乡的腌白菜,更加怀念腌白菜的制作过程,那更是一幅邻里和睦的欢乐图一一
霜降后选一段晴好的日子,村子里便忙碌起来,家家户户要忙着“杀”白菜,不是今天东家,就是明天西家,每天总有好几户。田地里那些亭亭玉立、叶儿碧翠、茎梗儿洁白宽长,足有一尺半高、一斤多重的高杆大白菜都被一片一片砍倒,一排一排摊晒在地上,到傍晚时才被一担一担挑回家,谁家人手不够,会找还没杀菜或已洗好晒好的邻里、好友帮忙,白天洗菜:河边、水沟边、井台旁,都是洗菜的女人们;晚上呢,切菜一一
菜洗了一竹杆又一竹杆,都晾在门外、场院里,吃好晚饭,竹杆上的菜也就滴净了水份。用两条长板凳搭起一张或两张刷说得干干净净的大团箕,当中倒扣一只洗净的脸盆或洗碗的瓦盆,上面放一只带玻璃罩儿的煤油灯,车得亮亮的,后来变成悬挂在上的电灯,从最初的15瓦,变成25瓦40瓦, 再到60瓦,甚至100瓦,照得整个屋子亮亮堂堂。再在团箕周围绕圈儿放好板凳椅子,不够就去邻居家搬,然后便陆陆续续的来人了:有空闲的、附近的女人们都自带了菜刀、长方的或圆的菜板来帮忙,大娘大婶们、大姑娘小媳妇们团团围坐在团箕边,每张团箕可以围坐七、八个人。于是,刀切菜梗的“嚓嚓”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组成了一支菜刀菜板与白菜的混合交响曲!小孩子也耐不住手痒,拿来自己削铅笔的小刀,寻一处宽的空档、长菜板的边角,取一段大人已切成段的宽菜梗,把它竖起来,学着大人的样,剖成细长的条,望着自己的劳动成果,那满足的样儿好不开心!当然,这其中更夹杂了满屋子的欢声笑语,东家长西家短,远的近的其中的:哪家姑娘已定婚,哪家小子看上了谁;又是哪家添了孙子孙女;哪家的媳妇儿刁、哪家的婆婆好;哪个好姑娘以后会造化哪家等等,说不完的话题……主人则在厨房间忙碌:男主人或在跺腌菜、或在炒花生以及抱来未切的菜、取走切好的菜;女主人则要忙烧火,忙着准备夜宵,张罗碗筷等等一应杂务……
白菜梗儿切好了,收尾曲是切菜叶,菜叶很少又好切,只要切碎就行,那是只要晒个半天,用盐和蒜泥揉搓好储存,专门用来炖豆腐的,寒冬腊月里早早收工关上大门,不是说:“做不富的腊月,歇不穷的正月”吗?年豆腐也做好了,从大口坛子里取两块两面用菜油煎得金黄的年豆腐,切成一寸见方的厚片,抓两把腌菜叶,放一勺猪油,如果年猪也杀了,新熬了猪油,那么再放几块猪油渣,锅里放上水和辣椒粉,烧开后用盛菜的瓦盆装好,放到桌子上的小风炉上,风炉里燃烧着暗红的炭火:“咕嘟咕嘟”蒜香味菜香味和着用菜油煎过的年豆腐的香味、猪油渣的香味,随了“腾腾”的热气飘满整个屋子,温暖全家人的身心。真正是:黄泥小火炉,桌上放红光,全家团团坐,寒冬胜春暖!
这是忙了一年的农家最安逸的时光,冬腌菜是储存过冬的最方便、最开胃的菜,逢上落雨落雪天,不用出门,不用下冷水洗菜,也不愁没有菜吃!炖两块腌菜叶豆腐,炒一碗香菜粉丝头,或再来一碗辣椒粉炒缸腌菜,还有腌好的辣椒片炒干子,新做的腐乳也好吃了等等……红的、青的、黄的摆在桌子上,色香味俱全,都是开胃的菜,谁都能吃上两、三大碗饭!
“今年的菜切满了!”
好像它是整个一年里都在享用的菜,没有它来收尾,这一年就没菜吃似的!注意:一定要说切满了、切好了!可不能说切完了,这是犯忌的,主人会不高兴,别人也会怨你不会说话,怨你家大人没教你!
“乒乒乓乓”一片声响,各自收拾好菜刀菜板,主人家的夜宵也已端上了桌,每人一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或是一碗暖意融融的甜酒糟,再吃上几片腌制的嫩姜,青红相间的辣椒片,肚里饱了,身上暖了,临走时,主人还要往每人口袋里揣上两大把刚炒好的、热乎乎香喷喷的花生。
走出门来,已经下霜了,有草的地方,积了厚厚的、或者薄薄的一层白霜,冷意有些侵人,但肚里、心里是暖的!大家抬天望天,天是瓦蓝瓦蓝,镶一枚弯弯的、或是渐圆的月,星星儿布满苍穹,都在调皮地眨着眼睛,像是望着大伙儿笑!
“嗬,明天又是一个大好的天!”
“这几天都会是大晴天!”大家你一言她一语起来,这个说:“明朝我家也杀菜了,谁谁后天帮我洗菜啊,你们晚上有空的,都来帮我家切菜啊。”
那个说:“明朝晚上我家切菜,给你们煮洒糟圆子吃,我今朝搓了好多圆子,芝麻馅的。”
“我家的菜明朝再晒半个太阳就好了,过两天就有的吃了”
“我家的菜今朝已经吃了,我今年可做得讲究了,放了许多辣椒粉,还炒了芝麻,放了大茴粉在里面,红火火的,可好了……”
“是的是的,你给我的我今朝用它煎了鸡子,香得不得了!”
香得不得了!
我的眼眶突然又湿了,泪水涌上来!我又想起那一年,我去远方见到了被我深深系在心底的那个人,原想让他尝尝我们家乡的美味,谁知弄巧成拙,因为是第一次使用煤气灶,不大会调节火头,过大的灶火使得我手忙脚乱,也忘了再加点盐,结果把一盘原该金黄油润、香气四溢的香菜煎鸡蛋变成了一盘寡淡焦黑、难以下咽的“珍馐美馔”!他只勉强尝了一点点,就不再伸筷子,并且我还把他腌制的酸菜放了过多的辣椒粉,才知他并不爱吃辣!
在他送我去招待所之际,那两盘没怎么动过的菜还放在饭桌上,但我知道,他回来之后,一定会将它们倾进垃圾桶!
这成了我今生挥之不去的遗憾!
前两天,去了我家乡养病的先生打电话来告诉我,过了10号就回上海来过年了!我嘱咐他,别忘了给我带些酸菜来。他立即回答说:
“哪能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