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有一天,碧海苍灵的佛铃树已经三人合抱,庭庭如盖,东华又一次想起同凤九的许多往事。
那会她亭亭立于树下,指着半空浮云似的花盏,咬牙切齿对他说,为什么每每我从未来见你,都恨不能冒了生命危险?当初你可坐在这儿不分青红皂白提剑刺我,知不知道狐狸记性一向好、也一向记仇啊!
这个问题,太晨宫退隐万年,他其实很久不曾思索过了。听她还原初遇的情形,索性将漫漫生途仔细回味一遍,意外无话反驳。
在他们数度相逢后擦肩、擦肩后重逢中,她确总是受苦受难,而自己抵磨苦难的方式,只有这长达三十多万载的等待。
章二·万万年前
洪荒时期
1. 【东华6800岁,凤九32600多岁】
东华初见凤九,是他六千还是七千多岁的事,已记不大清。可他实在记得,自己险把她刺成对穿。
那时天地尚乱,碧海苍灵并非今日安宁祥和、钟灵秀丽的模样。他降生于东荒这片华泽,较旁处灵气更加精纯,孕育奇花异木的同时,尤被周遭妖兽魔物当作盘中羹食。故自他有记忆开始,此地素乃杀戮环生,想要活下去全靠一双拳头。
可以说,他是踩着精怪鲜血、踏着累累枯骨,彻实打过了这几千年,不仅孤单得很不像话,伤难也作家常便饭。偶尔伤势太重,遂勉强遁进化世灵泉,取附近汇盛的气泽支一道碧色光障,能抵御外物个把年月。
那天当算东华幼年极凶险的一次意外,他早先在泉顶简易搭建了石屋,却让三方异兽联合攻破,为保灵泉不坏,只能杀出一条血路。
灵泉前迷林本供雀鸟栖之,因妖魔侵占,林心污化而滋纳毒瘴,生灵难育。那马头刺身蛟尾的巨形异兽以毒抗毒,比自个御气结罩省力许多,在恶兽之中行动最敏。而拼杀间血锈气将引旁的魔怪偷袭夺食,东华等同一人战千百余地由天光战至月升,待离了迷林捅破最后一头异兽的兽胆,身周已无块干净皮肉,腔内骨并右脚踝骨应似折了。
林外有空阔泽岸,远望乃幽幽大泽,寻常恶兽入夜不会靠近。他将兽尸扔去显眼的地方以示震慑,几番探查确信无异样,方才拖着伤腿来到左前半米一株细挺树畔,力竭坐倒。
身后这株灵树和东华一同化生,他很小的时候,还是茕茕幼苗的树便伫在这儿,随风剧烈摇颤得仿佛下一刻将会折断。约莫树苗孤身生存之景令他联想自己,未来这些年他一直精心看护,转眼幼苗竟都长成合臂粗、足四人高的灵树。
东华尤记二百年前,那错杂枝梢忽如春笋般冒起指盖大小的骨朵,现如今绽为连篇莹紫花盏,仿佛一串串铃,当空月华正柔柔镀上露水状的小瓣,散发一股淡香。
东华仰头望去,神念难得松了一松。
他实在够狼狈,伤且不论,天生的银发一片血污,那件崭新白袍由灵泉泉眼傍生的玉蚕织就,此刻像从血水捞出一般,经过吹晒变深变褐,沉厚如铁块地嵌进破肉。若置久些,脱就难了,需连皮带肉扯下。
距离上一次这般惨淡,已近六百年。那回他在做什么?东华思索一阵,没思索出来,泰半离不开血斗罢。
他精神甫松缓,蓦地便有点饿了。敛眸,掌心静淌一柄短若匕首的骨剑。那委实不能唤作剑器,乃兽骨淬炼磨锋,原有长短各异七十二柄,今日杀得痛快,余下七十一柄或折或碎,俱无法用了。
他因脚伤无以动弹,体力亦枯涸,再潜入林恐很不切实际,而仅剩骨剑尤难大开大合地消耗,遑论冒险。
东华枕着枝干,扫过一旁漫毒的兽尸,不予考虑。
食物这种玩意,他尚不及辟谷年岁,姑且要吃的。至于吃几顿,则不那么重要。偶尔饿上个把日子也属常态。多方权衡下,东华面无悲喜地想,看样子今夜唯先养神了。
泽水拍岸,窣窣宛若叹息。夜好似凉壶,倾倒之际,天地覆了一层雾潮。他缓缓闭目,灵台蒙以月色。
就在那时候,空中沸腾般乍生一股波动,令周遭停滞了瞬息。东华立刻睁眼,掌指收攥,浑身紧绷起来。他记得此间孕有一种食血妖猿,皮毛可融于夜色,肉眼难见。如真是猿兽,即被他通体血型勾出迷林,隐遁间掀了雾浪。
送上门的食物,不要白不要。东华悄运气泽,脑中预演其逼近显形、张口扑猎的画面。他不敢凌空御剑打草惊蛇,必须待妖猿迈入树影一击剜心。
除却大泽哗哗涨落,四下死一般地静。
东华放出神念,盯住曾传来波动的地方。
下一刻,灵树左前约十米处炸开一道白光,几乎亮穿黑夜。他三息无法视物,旦听“砰”地脆响,有什么掉了下来。东华本能御气,骨刃临脱手才看清前方。
白光褪尽,一团毛绒绒的火球以脸抢地,四爪张成一个“大”字。
东华怔了一瞬。
待火球巴巴调了个面,露出身下油亮亮九条红尾,他终于发觉那并非火球,更不是妖猿,乃一头皮毛火红的小兽。
是没见过的妖。
不过无所谓,无论猿还是别的什么,能吃就行。
旦夕惊变,东华已然清醒,正欲赶在妖物偷袭前驱使骨刃取其性命,却闻一道极其隐弱的说话声:“痛死我了……什么鬼地方……”
东华又怔了一瞬:通言智的妖。
几千年他只在灵泉后山曾见口吐人言的精怪,虽行踪诡密,然不似迷林凶兽嗜血滥伤。他沉心观察一阵,那妖打滚抬首时挺挺撞上这束注视,忽似不能动弹了般。从它一双黑黝眸中,东华未探得杀意,剑势遂压住几分。
九尾妖兽不错神盯着他,某一刻张嘴道:“你是帝、帝帝……帝君?!”
东华挑了挑眉,倏见那妖由趴倒快速转立,警觉要朝自个攻来,当即御剑刺了过去。
骨剑划破半空,撕扯出贯耳的猎猎剑风,那妖兽显而听得异动,抬眸刹那正迎了三米外凛冽剑芒,“啊”地一声躺倒,避开他第一剑。东华手腕轻挥,那骨刃即调转方向,从后刺来。九尾妖兽还未反应,背后恶寒促使它匆匆朝左一滚:“停下!我不是——”
剑刃由水平作竖直,仿若天降神钉,重重钉向地面红烈烈的兽影,奈何那妖反复躲闪,东华气力原已无甚,缠斗十息闻它接连呼喊:“等等……哇!”奔至斜前,“你先……”四仰八叉一摊,剑刃蹭着鼻尖惊掠,“听我说……”
最后一剑,他指锋凝汇了几乎余存全力,待妖兽扑棱尾巴欲再直身时,当空利刃决然指其颈肉,嗡鸣之际,风驰电掣般劈落。
泽岸荡彻一声:“你听我把话说完!”
透亮声音如穿林箭,惊扰一只夜鸦呜咽飞往天际,被高处周旋的妖鹰一爪勾断咽喉,另一爪即钳住渐僵鸦身,振翅隐入深林。
岸畔未曾传来剑刃戳进皮肉的闷响。骨剑悬停于九尾妖兽正上半寸,剑身仿佛克制着频颤。
那妖用九条毛绒绒的长尾把自个包得密不透风,半晌见尚活于世,小心翼翼先支棱一条尾巴,没有动静,伸出第二条,仍然没有。其余七尾遂似剥壳一样陆续剥展开,直至露出护在两只小爪下瑟瑟抖颤的小脑袋。
东华注视这一幕,心神蓦动。他极力稳住腕子不让那剑再坠,距力竭分明只差时间,然此节骨眼上,他仍鬼使神差地选择急停,而不是速战速决。
妖兽满面惊悸地瞥了眼头顶兵刃,吞了吞口水,试探撑起前爪。东华立令剑尖下移几分,吓得那妖一个激灵又趴好,急声说:“帝……你先把剑收、收一收!我并非什么妖魔鬼怪,天可为誓!也绝对绝对不会伤害你,帝君你信……哎呀气死我了……”
他面不改色任那妖胡言乱语,唯在“帝君”一词前稍稍蹙眉。这是今夜他第二遭听此称呼,思虑片刻,冷声截断道:“吾名东华。”
意料之外地,那妖在他出言同时喝道:“东华你信我——”
双方各怔了怔。
东华很快反应过来,暗暗松缓的戒心顷刻到达顶峰。
他自号东华,因化生于东荒华泽,除却灵泉里的玉蚕曾听且听懂这两字含义,此间不应有兽灵知晓。他不识什么九尾妖兽,对方如何识得自己?莫非埋伏于后山秘密观察他许多年?不,了解他至斯势必近距离接触过,但那样就会落入自己神念张及范围,一朝探查到,定杀得妖兽灰飞烟灭。
东华双目骤沉,眶中按耐流窜的紫气与猩红。排除了各种因由,那妖尚能获悉一个名号,恐乃通了言智后修习读心术法,已不可同寻常肆杀却无灵性的妖物而语。他强打精神想,倘若真如所料,自己处境便十分危险了……
远远一抹亮泽打断他专注思考应对之策。东华神情一凛,讶然见那妖如同出现时般被强光笼罩,不同之处乃光色由艳丽的红替代眩目的白。未等他看清什么,凝实红光蓦而碎裂成千百瓣,仿佛一场绚烂雨宴。静且缓地褪尽后,原先趴有九尾妖兽的空地上兽身不再,却化出一道披裹红布的纤影。
东华不禁失态地瞠了瞠目。
纤影飘洒着一头墨发,宛若这凉凉夜幕。侧身立在那儿,通体肤肉被红布掩了大半,唯半边肩膀露在月下,锻得似白玉一样银皎亮洁。待朝他转来,肩畔光华遂悉数落进一双含雾的眼,仿佛漫天星子揉碎在茫茫大泽中。
那原不是什么九尾妖祟,而是东华化生至今第一次见到的、同自己般非兽非草木的人。日后会晓得,还是位眸带风月的少女。
然在性别意识尚模糊的年岁,女子黑发红绸,即便远望神容一片朦胧,仍让东华觉得她如夜如月,乃天地最神妙的生灵。
有一瞬他甚至忘记,他本要把她剥了烤肉吃,骨剑尚悬在对方命门。
那人十分窘迫地抓着红绸,前行半晌,东华被脚步声唤回神,面对这疑似自己同族的好看生灵,有些艰难地保持冷态向其横刃。
女子赤足还未着地,匆匆又缩回布绸,冲他难为情道:“……东华你,你把剑挪开点。别怕,我里面什么也没……”忽想到什么,顿了顿,“等一下。”
她自红布抽出半节裸臂,手中竟握着柄细剑。东华胸中一坠,只当二人难免大打出手,然那剑未出鞘,却“啪嗒”扔至一边。他徒然皱眉,见对方再从布里摸来个半头高的小鼎,以相同方式丢于剑旁。他仍绷着脸,那人遂伸脚将鼎和剑踢远些,直等踢不到了,方对自己尴尬笑道:“喏,我全部家当都在这儿,放心了吧?”
东华沉吟片刻,摇了摇头。
未完
穿越开始(?
章二算独立章节,非常长。和章一互不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