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的清晨比夜晚迷人。
那天我坐在青旅门口,等待着旅程发生,鸽子忽然涌入塔佩门的天空,涟漪般散去,群鸟翅膀扇动的声响隔了几秒才传来,像是小石子无数次地投入深井里。
在此之前,我以为它们一生中所经历的最遥远的路程,不过是从一个驱鸟人那里,投入另一个邪恶的驱鸟人的怀抱。
初次抵达塔佩门下,我正被俗事所恼,心想这群傻鸟身有羽翼而甘心爬行,终日为城墙下的米粟倾倒,遭人呼来喝去却甘之如饴,不知欲俯瞰人间片刻而不可得的怅惘,生而为鸟却不乘风,索性做成可乐鸽翅。
但鸽子白白胖胖且快乐,没有丝毫暴殄天物的愧疚,脸上写满了[帅鸽的事你少管]。
功利主义不仅在鸽子上失灵。清迈古城里的人大多懒散,这里烟火气太足,暖风熏得游人醉,不知今夕是何年。酒精、冰咖啡、马杀鸡……一切都是鸦片,何况空气里飘荡着大麻的芬芳,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嗅到了自由。
连我都以为要去曼谷的,竟流连如斯。
但待在这儿也没什么方向。不过是在河畔兜兜转转,或是赤脚躺在某个寺庙的地板上躲避烈日。
我曾想过租一辆摩托车,但车行老板手舞足蹈地令我明白,无证驾驶罚款500泰铢。
其实不贵,但我十分爱惜清白,遂扬长而去。
直到用Grab打摩的去宁曼路,司机竟然在驾驶的同时看视频,用左手滑动屏幕,眼前车流滚滚,他亦不尽兴。
我发现后顿时震惊,接着便是滑稽和恐慌,连忙叫停他。
我:Sir,sir!Are you watching videos?
师傅淡定地摘下蓝牙耳机:Youtube.
他太真诚了。
我十分冷静且卑微:Stop,please.It is so dangerous ……For your own good……
他切换到导航软件,连声抱歉。
接下来的路程异常沉默。
第二天我就去租了摩托车,因为我不能把命运交给刷视频的肉包铁驾驶员手里,尤其是他自己带着头盔,也不说给我一个戴戴……
在古城数日,就没见过条子。不戴头盔而招摇过市的骑士大有人在,这让我信心满满。
结果不到十五分钟,我就被拦到路边了。
我真怀疑交警是车行老板实在亲戚。
一个白种人大声声辩,大约点他在他的国家是有摩托车驾照的,而交警只是冷酷地甩给他罚单。
我其实早已有所觉悟,从口袋里掏出500泰铢,但对方和颜悦色地让我进局子。
交警操弄着蹩脚的中文:五百,交钱,三天,不罚你!
然后他献上了祝福:见到你很高兴!
我能理解。狼外婆见到小红帽也挺高兴的,何况这是可再生小红帽,三天吃一顿。
去了最近的蒲屏警局,嚯,各色人等排队交罚款,支柱产业无疑。
黄种人一脸肃然,白种人嬉皮笑脸,警察们坐在窗边,神情欣慰。
之后一路向北去了素贴山。
踏板在压弯!
踏板在跑山!
清迈实在太热,但山间清凉,骑行有风,啪啦寺在峰回路转处赫然出现,这一刻弥足珍贵,真希望车能一直开下去,就算饿肚子也没关……啊果然还是不行。
英语教育的不成功,在抵达清迈后的初次用餐暴露。我站在店里,死活想不起[菜单]的英文,只好说:[I want to eat,show me what do you have.]
店员睁大乌溜溜的黑眼珠,不解其义。
我连忙笑得和蔼可亲,但不知她是否想到了汉尼拔。
后来我聪明了一点,学泰国人打招呼:双掌合十,微笑点头,口诵[萨瓦迪卡],只是常常用力过猛,更像是[地爆天星]。
泰国物价低廉,但食物的份量也袖珍,我一天吃四顿,偶遇过路的僧人前来化缘,老板将崭新的面包放置到他们的盘中,虔诚祈祷。
僧人低眉念佛,大红袈裟有些褴褛。
泰国并没有给我以十分贫穷的印象,但汉族的传统审美里,会不自觉地把肤色黝黑的人视为下苦人。
太晒了,实在太晒了。我一个在中国北方零下二十度的天气里可以不穿秋裤,相信人定胜天的汉子,面对清迈的太阳也要避其锋芒,于是我学会了在咖啡馆里乘凉,在青旅里乘凉,在寺庙里乘凉,在7-11里乘凉……
有天在山顶乘凉时,遇到了一个意大利人。他是一位图书经纪人,工作可以在网上完成,所以到处走来走去。
我俩都不是英语母语者,竟也相谈甚欢,我说巧了嘿,其实我是写手。
他不可置信地说,关于什么的写手?
我说,故事。我只会写故事,但在我的国家,人们不再追寻故事。
他耸了耸肩,说意大利也是一样。他主要为企业家写传记。
接着我们称赞了此处的宁静,称赞了泰国人的虔诚,日落时分别。
拜县从来没有惊艳我,但有两件事我会永远记得。一件事是我的意大利兄弟临走前,说[Hope your country will be fine],另外一件事是某天在餐馆吃饭,我问服务员这里有没有厕所啊,她摇了摇头,在结账后给了我一个5泰铢的钢蹦,并且穿越巷子,领我到了一个收费厕所前。
在拜县,我的快乐都是摩托车给的。本田scoopy110的发动机是如此平顺温和,相比在清迈租用的十四万里程数的老摩托,喜悦程度不亚于哈利得到了光轮2000。
拜县有一条小河,白人们聚集在这里,傍晚上岸喝酒,狂欢至深夜,次日循环。但本地人作息规律,晚上十点准时关闭夜市,我不得不咬着冰块,拎着啤酒瓶返回青旅。
泰国人或许酒量不济。因为在我索要两瓶啤酒时,服务员惊恐地说[It's big]。
结果也不过500ml。
泰语实在不敢恭维,但泰语歌却意外动听,或者是心境使然——尽管拜县的所有景点我都不喜欢。我恨透了那群写不实的游记来为旅行打上滤镜的家伙,就像我恨那些歌手为了押韵什么都写得出来。
在拜县的河边酒馆,一群大学生在合唱,驻场歌手的吉他不要命地扫弦,我心想,真青春呀。酒馆有一片树林,夜风吹得落叶纷飞,一位老人时而低头清扫落叶,时而鼓掌与歌声相和。
在清迈的青旅我也遇到一位老人(虽然为什么会在青旅里遇到老人有些费解),上海人,78岁了,说他退休后已经玩了20年,从七大洋的头顶飞过,并大谈旅游之经验,声称他一句英语都不会,只需要掏出钱包来,世界就是你的。
我说,这是我第一次出国玩。
他忽然露出迷茫的神色来,良久才恍然:[噢对,泰国也算是出国了。]
……有什么好聊的这种天。
他饶有兴致地问我大象营地好不好玩,说泰国其实挺文明的,所以有大批洋人来。
我不置可否。反正有些寺庙不许女人进,可算不上什么文明。但相比中国,的确有更多老外留在这里生活,练习泰拳,瑜伽,把自己的皮肤晒成古铜色。
同室的台湾女孩已经在青旅住了两个月,每天早上煮鸡蛋吃。有天我摄入过多咖啡因,去青旅的客厅看书直到天亮,把她吓了一跳。
我说:你很机车诶,我又不抢你鸡蛋!
在青旅前,我终于等到了接我去大象营地的车,是泰国常见的突突车。
车上下来一位壮汉,没头没脑地问:Elephant?
我大笑点头。
同车的都是白人,听多了泰式英语,再听他们聊天竟然有些享受。白人女孩身上的那种劲儿,不加遮掩的生命力,高蛋白饮食和规律运动作用下的肌肉线条,真是好看。
近看大象,才发现它身上有稀疏却倔强的毛,像是饱经风霜的程序员的脑袋。
我照顾的是一头6岁小象,它前往池塘的途中,掰断树枝,用鼻子荡来荡去玩。
世上所有的小男孩,都需要一根木棍。
忽然觉得,大多数动物都是小时候比较可爱,但豹纹守宫不是。可惜我也不知道豹纹守宫老了是什么样子。
青旅附近有一家贩卖大麻的店。每晚我返回青旅时,大麻店老板都会盛情邀约,我总是一笑而过。
从拜县重回清迈后,他又打招呼,说,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你的朋友!
他打了鼻钉,长发蜷曲,白天昏昏欲睡,晚上如沐春风。
其实不是的。我会记得你,但你不会记得,曾经有一个中国人,从混淆了大麻和夜色的街道走过,思考着此处带给他的一切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