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见这位天印真人大施绝技,果然有些斤两。惊叹之余,不乏解囊掏银者。狐晏忙横托铁锣,须臾之间,铁锣中已积了不少碎银子。正颔首称谢,杏初走了过来,伶俐一笑露出了如玉贝齿:“真人有礼!小婢是沙阳镇白府上的侍女杏初,方才有幸得观真人雕木壶,倾美酒的绝技,当真大开眼界!府上少夫人素来十分敬慕擅幻相幻形的高人。不知真人可否赏脸,到府上一叙?好叫我家少夫人,略尽地主之谊。”
狐晏收银入怀,闻声笑应道:“杏初姑娘谬赞了!老道囊中羞涩,无奈之下才舔着老脸当街献技。既蒙府上相邀,老道恭敬不如从命!”杏初喜道:“真人请随小婢来!”话毕叫上了杏鸢,在前带路。两婢急于把“天印真人”邀至白府,好给少夫人解闷儿,故而步子颇快。不多一会儿,白府粉壁遥遥可见。进得府来,两婢将狐晏引至花厅。奉茶已毕,杏初道:“真人请在此稍候,小婢这就请少夫人去!”杏初杏鸢躬身出了花厅。
眼瞅花厅再无他人,狐晏心下一宽,敛了老成之气,故态复萌,眉间又洋溢着一股子少年郎的锐气。端了茶杯,边品茗边拿一双俊目左顾右盼,四下打量。忽见对面墙壁上挂有六幅美人图,画中美人宜喜宜嗔,或动或静,神情栩栩。
狐晏定睛去瞧左首第一幅美人图,只见画中人神思郁郁地倚在窗前,双眸噙泪,腮染泪痕。狐晏玩心顿生,端着茶杯,走到了第一幅图前。他抬起右掌,暗施法术,在画前虚晃了一下。突见那图上划过一道青光,画中美人腮上的残泪忽然滑动起来。狐晏持杯靠近,啪啪数声,美人残泪跌入了茶杯,还带有几分若有若无的胭脂味。
正要一饮而尽,忽听有人抚掌欢声道:“真人的手段果然高妙!方才杏初跟我说时,我还当她哄我呢!这当儿亲眼瞧见,奴家心悦诚服!”狐晏转身瞧去,见舞倾城笑吟吟地进了花厅。杏初杏鸢紧随其后。狐晏暗叫不妙,心道:“糟糕!凡间的道人多是清心寡欲之辈,要多正经有多正经,哪有一到别人家,就轻薄啜饮美人泪的?”
仓促之间,狐晏无暇多思,轻咳了一声,复又佯作稳重模样,拈须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老道这点微末术法,实在担不起如许赞誉!”舞倾城道:“真人太客气啦!”指了指狐晏手中茶杯,“奴家长这么大还从没品过美人泪呢,今日说什么也要向真人讨要一杯!”她兴致颇高,不待狐晏应答,回身叫道:“杏鸢!快拿茶杯来!”
茶杯捧到,狐晏放下了手中之杯,取过了空杯。又如先前之法炮制一番,画中美人泪眼朦胧,残泪如玉如珠滚滚滑落。片刻间,已积了满满一杯。白家主仆惊得目定口呆。
狐晏托杯道:“白少夫人,老道借花献佛请你一杯!”舞倾城忙接过,品了一口,只觉苦涩凄冷,不由触动了心事,眼眸登时就红了。她稳了稳神思,说道:“真人莫笑话奴家!这六幅图均是我画的,画第一幅时,我正感孤独失落,愁苦萦怀。适才尝这美人残泪,又苦又涩,凄清满舌,正是奴家作画时的心绪。”话锋一转,嫣然一笑,“幸好真人方才没喝,要不然非得吐出来不可!”她正在兴头上,愁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舞倾城放了茶杯,又道:“真人,您的术法只施于一美之身,这壁上的其余五美可不干啦!不如您借着剩余的五美再施神技,也好叫我们主仆饱尽眼福!”狐晏道:“好说好说!”转眼瞧向第二幅图,那画中人正懒洋洋地对镜梳妆,乌发松散,耳坠低垂。妆奁旁放着一只盛有珠钗首饰的小金匣子,匣盖半掩着。狐晏微微一笑:“白少夫人,你可有什么要紧的私密之物,老道替你藏进这匣子里,保管谁也找不到!”
杏初凑兴道:“杏鸢,你的锦枕中不是塞了十多封情笺么?捂得那么严实,不就是怕我看见么!你快取了来,叫真人藏进去!”杏鸢闻言色变,清秀小脸涨得通红,连连摆手扭捏道:“你……你几时看到我……塞了情笺?”舞倾城俏脸一沉,白了杏初一眼,喝道:“你又欺她软懦怕事!”杏鸢得人撑腰立时松了口气,忽见少夫人转眸瞧向了自己眉端微挑,似笑非笑:“杏鸢,你老实跟我说,那个跟你青梅竹马的乌小哥,是不是给你写了情笺?既然没藏在锦枕里,那你藏哪儿啦?快拿了来交给真人。”
杏鸢登时又窘迫起来,小小脸庞唰地飞红一片,急道:“那青梅竹……不,那乌大郎只不过是我幼时玩伴而已……他……”她话没说完,忽见少夫人与杏初含笑瞧着自己,这才醒悟过来,知她两人胡言作弄自己,垂首顿足摆弄衣衫,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狐晏面儿上装模作样,莞尔浅笑。实则心中早已笑翻,心道:“这个杏鸢倒和阿姐有几分相似,脸皮薄禁不得逗!”
舞倾城快慰笑了一阵子,取下了云鬓上的一只凤头珠钗,道:“不怕真人笑话,外子善疑,素爱拈酸吃醋。这只钗原是我俩儿共结连理之前他赠予我的,日子一久,他竟浑忘了,非说这钗是哪个野男人送的。我见怎么都说不通,索性日日戴着,气一气他也是好的。看见这钗就叫人心烦!算了!真人,就把它藏进匣子里。”将钗递了过去。狐晏颔首取过,扣入右掌,对着画中金匣一晃,珠钗颤动不休,忽然脱掌而出,青光划处,钻入了画中金匣。
舞倾城只觉匪夷所思,好一阵子才回过神儿来。她愈发意兴盎然,欢声笑道:“妙哉妙哉!真是神乎其技!今日黄昏已近,真人初来沙阳镇,莫不如就在奴家厢房歇息,也省得再寻落脚之地。”狐晏回礼道:“白少夫人盛情,老道却之不恭。”舞倾城十分欢喜高声吩咐道:“杏鸢!去告诉平婆婆、瑞婆婆,珍珠美人糕不必做了!快置办满满一桌晚膳,府上要宴请天印真人!”
杏鸢领命,转身出了花厅。
舞倾城正要请狐晏看那第三幅图,忽有家丁来报:“臊夫人,玄净粗玄姑娘求见!”狐晏听家丁口齿不清不楚,将“少夫人”说成了“臊夫人”,又将“袁净初”说成了“玄净粗”,抬眸一瞧,只见那家丁手中提了一篮莲子,身形颇矮,大约比杏初还要矮半个头,右足略跛,歪着身子站在那儿,其大如饼的脸上长满了麻子。眼小如豆,淹没在一片麻子中,分不清长在何处。狐晏惊得吐了吐舌头,还好那白家两女没看到,他转念一想:“是了!白家少主拈酸吃醋惯了,府中奴仆多是女子,家丁亦叫他全换作了丑陋不堪,言语鄙陋的男子!”
舞倾城疑道:“袁净初?她来作什么?”家丁道:“说是想求臊夫人子点舞技!这篮莲指,也似玄姑娘送的。小的不馊,她挥要塞给我!”舞技是舞倾城第一得意之事,听袁净初如此说,不由面露得色,悦然道:“麻七,你去回袁姑娘,就说这莲子我们少夫人收下了,若在平日少夫人定当全力相教,只是今儿府上有贵客,请她过几日再来!”
麻七正欲退出,狐晏忽道:“且慢!”舞倾城道:“真人有何话说?”狐晏道:“老道多句嘴,这篮莲子颗颗饱满,粒粒新鲜,想来袁姑娘花了不少心思采摘,剥取。依老道看,白少夫人该当回些礼才是!”
舞倾城恍然笑道:“瞧我这个脑子!还是真人想得周到!麻七,你去厨房取些……”狐晏摸了摸胡须,插嘴道:“白少夫人误会老道的意思啦!夫人诚心相邀,又是设宴又是借宿,老道很是过意不去。不如且让老道替少夫人回礼,好叫老道心安。”说话间,从袖袋中取出一只红丝线缠织的镯子,“这镯子叫作牵丝如意镯,戴上了它,万事顺遂逢凶化吉,老道已傍身多年。白少夫人,就以此镯,当作送给袁姑娘的回礼吧!”舞倾城一再婉言相拒,但见“天印真人”心意已决只得作罢。命麻七拿了那镯子去向袁净初回话。
狐晏望着麻七一瘸一拐走出花厅的身影,嘴角掠过了一抹笃定又狡黠的浅笑。方才关于红丝镯的话,只是他信口胡诌而已。这镯子原叫作牵丝傀儡镯,是他阿娘的法器。狐晏下山时,阿娘背着阿爹塞给他的,以作傍身之用。牵丝傀儡镯共有两只,一只为雄一只为雌。将雌雄两镯戴在两人手上,一经术法催动,戴雌镯者即被戴有雄镯的左右。若一人悬梁自尽,另一人也就投绫悬梁,就如扯线木偶一般。
麻七拿出去的,正是那只雌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