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吵，是我们父子俩之间常有的状态。
云淡风轻也好，声嘶力竭也罢，两个人都不会给对方留情面，好像只有争吵过，才能分出个胜负，然而争吵过后，父亲还是父亲，儿子还是儿子，大家都不会动怒太久。这好像是我们的默契，争吵过后，都不会再提刚刚发生的事，过去了就过去了。
人是突然之间就变成熟的。有天，和父亲争吵过后，他转身离开，我看到了一个后背微陀，茕茕孑立的身影，一时间，好像有杯冰水从我的头上浇下来，好像突然之间我就醒了，父亲老了，是真的老了，他的鬓角处已经长了白发，仔细的观察，会发现他的手背已经有几个老年斑了，虽说不上明显，可还是能看出那是岁月累积的结果。
和每晚一样，他检查一遍我的尿袋，盖好被子，然后习惯性的说一句，“睡觉了啊。”然后关灯，走出房间，他不会关上我的房门，他知道，我害怕关门。
他说了睡觉，我却和往常一样，失眠。这种情况已经很多年了，从受伤的那一天起，睡觉好像就会变得很难，有时即便睡着了，听到外面有动静，也会立马惊醒。
睡不着，但还是要闭上眼，这样也能缓解一下一天的疲劳。说来也是有趣，每天就在床上生活，经常一个姿势坚持半天，可一天下来，也会精疲力尽。
闭上眼，一片漆黑，可心还没平复，脑海还在跳跃，想想白天发生的事，想想明天的计划，甚至会想象自己以后的人生。这是习惯，对未来我总会想的周全，我最害怕的就是措手不及。
而今天，脑海里全都是父亲那个孤单的身影，他已经到了花甲之年，不知道还能陪伴我多久。不过，他很自信，总觉得自己身强体壮，这是有原因的，爷爷就活得长寿，到老了也没有过什么大病，按照父亲的说法，爷爷的离开，完全是命数到了，就是太老了。这是最理想的死亡状态，父亲总说，爷爷是个有福之人。
父亲好像也继承了爷爷的好身体，平时基本上不生病，即便有个头疼脑热，吃上几次药，准保药到病除。可是父亲抽烟多，近些年也胖了不少，我还是会为他的身体会担心些。他总是和我开玩笑似的说，你担心我，就是害怕自己以后没人管。我默不作声，不去争辩，只是笑笑，来配合他的这个玩笑。这真的不好笑，虽然我和他经常争吵，甚至有时看上去大逆不道，可我知道，我是真的离不开他，不只是说，我一直都需要他的照顾，从心里上来说，我同样离不开他。这一路走来，我和父亲永远站在一条线上。
听着他均匀的打呼声，很安心，很踏实。这样我才会放下心来好好思考自己的人生。人老了都要面对这个问题，关于健康，关于生命。
现在有太多人本来健健康康的，却无时无刻不去寻找各种保健品，各种养生方法，就是想让自己活得久一些，幸福的人，都是恐惧死亡的，现在生活这么好，世界这么精彩，谁又舍得提前离开呢。人们害怕老去，最主要的就是害怕死亡。
父亲生性是个极其洒脱的人，他从不拘泥于小节，对于生命的事，他总是看得很开，他总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好像他遇到的这些磨难，都是早已安排好的，都是命中注定的。他活得很坦荡，不管日子有多苦，他总能笑出来。
我发现父亲老了以后，他的这种个性更加放大了。他现在活得更为洒脱，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他养鸽子，养兔子，别人都劝他，这样会很辛苦，会把家里弄得很乱。他偏不听别人的话，一养就养了好多。他说，我怎么样痛快，我就怎么样活着。
父亲老了，他的心也更大了，只知道以前我刚出事的时候，父亲会把我住院的城市玩儿个遍，回来后和我兴高采烈地说着外面的世界，用他的话来说，边看病，边旅游。别人都会惊讶于他的态度，我总会和他们哭笑一下，然后解释，他就这样。
现在他更是什么都不在乎，我经常会有褥疮，每次，我都会吓得半死，这个要是控制不好会很麻烦的，我不是怕死，我是怕花太多钱。每次他给我上药的时候，总是给我分析伤口的形势，解释形成的原因，然后很有自信的告诉我，他是最好的外科医生。时间久了，我就会被他“忽悠”住，当然，在他精良的医术下，每次我都会化险为夷。
晨光固然耀眼，可夕阳同样动人。老了的父亲在我看来是他人生的一种升华。虽然现在生活的枯燥，甚至是痛苦，可父亲总是自己解开一个个心里的结，他现在外出的时间很少，可只要有机会，他就会去野地里打些野菜回来。这样生活才不那么乏味。
他又重新拾起他从前的爱好，现在每天没事的时候总会写写书法，看看书，做一个有文化的老头。我觉得他很厉害，他总是能把乏味的生活变得充实起来。虽然生活不如意，可他总能笑对人生。
看古装电视剧里，上了年纪的皇帝，太后，皇后什么的，总是用“寡人”，“哀家”之类特定的词语称呼自己，一方面，这是位高权重的专用，是身份的象征，但另外一面，这些词语背后，还都透露出一种孤单，无奈之意。确实，高处不胜寒。人到了一定的位置，到了一定的年龄都会觉得孤独。
这也是人老了后要面对的问题，和年轻人交流不来，自己的心事又没办法倾诉。时间久了，就会给人一种形单影只的样子。父亲虽然在很多方面可以调节，可是这一点老人们的特性，他也没能逃脱掉。母亲去世的早，我也不知道能陪他多久，真是不忍心看到他一个人孤苦伶仃的背影。一想到那个画面，我就一阵心酸。
好在，父亲有了一个新的老伴儿。两个人在一起也有话说，看到他找到了能和自己说说话的人，那些关心他的人，也都放了心，他下面还有两个可爱的孙子，和一大帮外甥，外甥女，能过来看看他，给他买酒，陪他说笑，可能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天伦之乐吧。和别人比，父亲的老年生活算不上精彩，因为我的原因，他的生活可能是更多的痛苦，可他活出了自己的味道。没人愿意变老，可面对自己变老，能安之若素，这同样也是一种能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