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传习录》中173——致良知用功的要领

答聂文蔚之二

原文直解

得书,见近来所学之骤进,喜慰不可言。谛视数过,其间虽亦有一二未莹彻处,却是致良知之功尚未纯熟,到纯熟时自无此矣。譬之驱车,既已由于康庄大道之中,或时横斜迂曲者,乃马性未调、衔勒不齐之故。然已只在康庄大道中,决不赚入旁蹊曲径矣。近时海内同志,到此地位者曾未多见,喜慰不可言,斯道之幸也!

【直解】收到你的来信,见你近来学业进步很快,我非常欣慰。信看了很多遍,其中虽然也有一两处尚未透彻,只是因为致良知之功尚未纯熟,到纯熟时自然就没有问题了。拿驾车来说,既然已经行走在康庄大道之中,或许有时会出现曲折迂回的情况,只是因为马性未调,衔勒不齐的缘故。然而只要已经在康庄大道中,就绝不会再岔到歧途邪路上了。近来,同学们能够有这个成绩的还不多见,欣喜快慰不可胜言,这是圣道之幸啊!

贱躯旧有咳嗽畏热之病,近入炎方,辄复大作。主上圣明洞察,责付甚重,不敢遽辞。地方军务冗沓,皆舆疾从事。今却幸已平定,已具本乞回养病,得在林下稍就清凉,或可瘳耳。人还,伏枕草草,不尽倾企,外惟浚一简,幸达致之。

【直解】我的身体原本有咳嗽畏热的毛病,近来在炎热的南方,又复发了。皇上圣明洞察,托付给我的责任重大,不敢遽然推辞。地方上军务繁忙,都需要及时处置。好在如今都已平定,我已经请求回乡养病,如果能在山林之中休养,或许还可以痊愈。带信的人就要回去了,我趴在枕头上草草答复,不能完全说尽。另外给惟浚的信,也请你转交给他。

来书所询,草草奉复一二。
近岁来山中讲学者,往往多说“勿忘勿助”工夫甚难。问之,则云:“才著意便是助,才不著意便是忘,所以甚难。”区区因问之云:“忘是忘个甚么?助是助个甚么?”其人默然无对,始请问。区区因与说,我此间讲学,却只说个“必有事焉”,不说“勿忘勿助”。“必有事焉”者只是时时去“集义”。若时时去用“必有事”的工夫,而或有时间断,此便是忘了,即须“勿忘”;时时去用“必有事”的工夫,而或有时欲速求效,此便是助了,即须“勿助”。其工夫全在“必有事焉”上用,“勿忘勿助”,只就其间提撕警觉而已。若是工夫原不间断,即不须更说“勿忘”;原不欲速求效,即不须更说“勿助”。此其工夫何等明白简易!何等洒脱自在!今却不去“必有事”上用工,而乃悬空守着一个“勿忘勿助”,此正如烧锅煮饭,锅内不曾渍水下米,而乃专去添柴放火,不知毕竟煮出个甚么物来!吾恐火候未及调停,而锅已先破裂矣。近日一种专在“勿忘勿助”上用工者,其病正是如此。终日悬空去做个“勿忘”,又悬空去做个“勿助”,渀渀荡荡,全无实落下手处,究竟工夫只做得个沉空守寂,学成一个痴呆汉。才遇些子事来,即便牵滞纷扰,不复能经纶宰制。此皆有志之士,而乃使之劳苦缠缚,担搁一生,皆由学术误人之故,甚可悯矣!

【直解】来书所问询的问题,我在这里做一些回答。
今年来山中讲学的人,往往多说“勿忘勿助”的功夫很难。问他们是什么原因,他们说:“才着意便是助,才不着意便是忘,所以很难。”我因而问:“忘是忘的什么,助是助的什么?”他们就默然不能应对,然后才来请教。我因而跟他们说,我这里讲学,只是说个“必有事焉”,不说“勿忘勿助”。“必有事焉”的实质就是时时刻刻去“集义(做符合天理正义的事情)”。如果时时刻刻去用“必有事”的功夫,当出现间断的情况,那便是忘,就需要“勿忘”;当出现欲速求效的心态,那便是助,就需要“勿助”。这功夫全在“必有事焉”上用,“勿忘勿助”只是起个提醒的作用而已。如果功夫不曾间断,也不欲速求效,那就不需要讲“勿忘勿助”。这功夫是何等的明白简易!何等的洒脱自在!如今不去在“必有事”上用功,却悬空守着一个“勿忘勿助”,就好像是烧锅煮饭时,锅里还没有下米放水,却只管添柴防火,不知道最后能煮出个什么东西来!恐怕火候还没有调好,锅已经先破裂了。近日这种专门在“勿忘勿助”上用功的人,正是这样的毛病。终日悬空去做“勿忘”或者“勿助”,渺渺茫茫,全然没有实际入手处,最后只能学成个痴呆汉,沉空守寂。只要遇到点事情,就牵制纷扰,不知所措了。这些人本来都是些有志之士,这样学习只能被束手束脚、耽搁一生。这都是学术误人啊,可悲可悯!

夫“必有事焉”只是“集义”,“集义”只是致良知。说“集义”则一时未见头脑,说“致良知”即当下便有实地步可用工。故区区专说“致良知”。随时就事上致其良知,便是“格物”;著实去致良知,便是“诚意”;著实致其良知,而无一毫意必固我,便是“正心”。著实致真知,则自无忘之病;无一毫意必固我,则自无助之病。故说“格、致、诚、正”,则不必更说个“忘、助”。孟子说“忘、助”,亦就告子得病处立方。告子强制其心,是助的病痛,故孟子专说助长之害。告子助长,亦是他以义为外,不知就自心上“集义”,在“必有事焉”上用功,是以如此。若时时刻刻就自心上“集义”,则良知之体洞然明白,自然是是非非,纤毫莫遁,又焉有“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之弊乎?孟子“集义”“养气”之说,固大有功于后学,然亦是因病立方,说得大段,不若《大学》“格、致、诚、正”之功,尤极精一简易,为彻上彻下,万世无弊者也。

【直解】“必有事焉”是时时刻刻用功,用功做什么呢?就是“集义”,就是做符合天理正义的事情,“集义”归根结底是致良知。说“集义”,很多人可能一时不能明白用功的要领,说“致良知”,当下就知道该如何用功了。所以,我才专门提倡“致良知”。随时就事上致其良知(在做事的时候格正不正之心),便是“格物”;着实去致良知,便是“诚意”;着实致其良知,而无一毫意必固我(凭空臆测、绝对主义、拘泥固执、自以为是),便是“正心”。着实致真知,就自然没有懈怠疏忽的毛病;无一毫意必固我,就自然没有揠苗助长的毛病。所以说“格、致、诚、正”就可以了,没必要再说个“忘、助”(懈怠疏忽、揠苗助长)。孟子说“忘、助”,也是针对告子的毛病对症下药。告子强制其心,是揠苗助长,所以孟子着重说助长的危害。告子助长,也是因为他把天理当做外在的东西,不明白在自己心上“集义”,在“必有事焉”上用功,所以才会有助长的毛病。如果时时刻刻在自己心上“集义”,那么良知之体洞然明白,对于是是非非自然清清楚楚,又怎么会有“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告子主张:在言语上没明白,就不要在心上探求;在心上没有领悟,就不要在气上探求。)的弊病?孟子“集义”“养气”(养浩然正气)的说法,当然是对后世学者很有益处的,然而也是因病立方、对症下药。说来说去,还是《大学》“格物致知诚意正心”的方法,极其简易真切,从古至今,不论智者愚者,都管用。

圣贤论学,多是随时就事,虽言若人殊,而要其工夫头脑,若合符节。缘天地之间,原只有此性,只有此理,只有此良知,只有此一件事耳。故凡就古人论学处说工夫,更不必搀和兼搭而说,自然无不吻合贯通者;才须搀和兼搭而说,即是自己工夫未明彻也。

【直解】圣贤多是根据实际情况给学者答疑解惑,虽然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说法,但是其宗旨是一以贯之的。因为天地之道本来如此,天性、天理、良知都是这一件事。因此,学习古人的功夫,不必搀杂其他说法,自然吻合贯通;如果还需要搀杂其他方法,就说明自己还没完全明白。

近时有谓“集义”之功,必须兼搭个致良知而后备者,则是“集义”之功尚未了彻也。“集义”之功尚未了彻,适足以为致良知之累而已矣。谓致良知之功,必须兼搭一个“勿忘勿助”而后明者,则是“致良知”之功尚未了彻也。“致良知”之功尚未了彻也,适足以为“勿忘勿助”之累而已矣。若此者,皆是就文义上解释牵附,以求混融凑泊,而不曾就自己实工夫上体验,是以论之愈精,而去之愈远。

【直解】近来有人说“集义”之功必须兼搭个致良知才算完备,这就说明这个人对“集义”之功尚未透彻。“集义”之功尚未透彻,正是因为搀杂致良知造成的。说致良知之功,必须搀杂一个“勿忘勿助”才算明白的,则是“致良知”之功尚未透彻。“致良知”之功尚未透彻,正是因为搀杂“勿忘勿助”造成的。以上种种,都是在文字句义上牵强附会地解释,以求能融汇贯通,而不曾自己实心体会,所以论说越来越精细,离大道却越来越远。

文蔚之论,其于“大本达道”既已沛然无疑,至于“致知”“穷理”及“忘助”等说,时亦有搀和兼搭处。却是区区所谓康庄大道之中,或时横斜迂曲者。到得工夫熟后,自将释然矣。

【直解】文蔚之论,对于“大本达道(《中庸》:“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引申为根本之道。)”已经完全领悟,至于“致知”“穷理(居敬穷理)”及“忘助(勿忘勿助)”等说法,有时候搀杂,这就是我所说的已经走在康庄大道上,但有时会迂回曲折。到功夫纯熟之后,就自然没有疑惑了。

文蔚谓“致知之说,求之事亲、从兄之间,便觉有所持循”者,此段最见近来真切笃实之功。但以此自为不妨,自有得力处;以此遂为定说教人,却未免又有因药发病之患,亦不可不一讲也。

【直解】文蔚说“在侍奉父母、尊敬兄长这些事上致良知,感觉有点抓住用功的要领了。” 这一段最体现你近来真切笃实用功的成果。但是这个说法自己用没有关系,如果把这个当做固定的说法来教人,就有可能让人有因药发病的隐患,因此要提醒你一下。

盖良知只是一个天理。自然明觉发见处,只是一个真诚恻怛,便是他本体。故致此良知之真诚恻怛以事亲便是孝,致此良知之真诚恻怛以从兄便是弟,致此良知之真诚恻怛以事君便是忠。只是一个良知,一个真诚恻怛。若是从兄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诚恻怛,即是事亲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诚恻怛矣;事君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诚恻怛,即是从兄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诚恻怛矣。故致得事君的知,便是致却从兄的良知;致得从兄的良知,便是致却事亲的良知。不是事君的良知不能致,却须又从事亲的良知上去扩充将来。如此,又是脱却本原,着在支节上求了。良知只是一个,随他发见流行处,当下具足,更无去来,不须假借。然其发见流行处,却自有轻重厚薄、毫发不容增减者,所谓“天然自有之中”也。虽则轻重厚薄毫发不容增减,而原又只是一个;虽则只是一个,而其间轻重厚薄、又毫发不容增减。若可得增减,若须假借,即已非其真诚恻怛之本体矣。此良知之妙用,所以无方体、无穷尽,“语大天下莫能载,语小天下莫能破”者也。

【直解】良知就是天理。良知的本体就是真诚恻怛。所以说,致此良知之真诚恻怛以侍奉父母便是孝,致此良知之真诚恻怛以尊敬兄长便是悌,致此良知之真诚恻怛以服务君主便是忠。只是一个良知,一个真诚恻怛。如果尊敬兄长的良知不能真诚恻怛,那么侍奉父母的良知也不能真诚恻怛;如果服务君主的良知不能真诚恻怛,那么尊敬兄长的良知也不能真诚恻怛。因此,致得服务君主的知,便是致却尊敬兄长的良知;致得尊重兄长的良知,便是致却侍奉父母的良知。不是说服务君主的额良知不能致,却必须又从侍奉父母的良知上去扩充。这样的话,又是脱离本原,在细枝末节上探求了。良知只是一个,不论是在任何情境下发挥应用,都是当下具足,更无去来,不须假借。然而在具体的情境下,良知的发挥应用是都是贴合那个具体的情境的,容不得丝毫增减,这就是所谓的“天然自有之中(万事万物都有自己的属性,不因人意而改变)”。虽然在每个具体的情境下,良知是针对性地发挥应用,但是良知仍然是那个良知;虽然良知只是一个良知,但是他在具体的情境下,又是针对性地发挥应用。如果可以增减,如果需要假借,那么就已经不是良知真诚恻怛的本体了。这就是良知的妙用,所以说无方体(《易经·系辞上》:“神无方而易无体。”不受具体的方向和形态限制)、无穷尽,“语大天下莫能载,语小天下莫能破(语出《中庸》,形容中庸之道的广大精微,说它大,大到天下也装不下,说它小,小到不可分割。”

孟氏“尧舜之道,孝弟而已”者,是就人之良知发见得最真切笃厚、不容蔽昧处提省人。使人于事君、处友、仁民、爱物、与凡动静语默间,皆只是致他那一念事亲、从兄真诚恻怛的良知,即自然无不是道。盖天下之事虽千变万化,至于不可穷诘,而但惟致此事亲、从兄一念真诚恻怛之良知以应之,则更无有遗缺渗漏者,正谓其只有此一个良知故也。事亲、从兄一念良知之外,更无有良知可致得者,故曰:“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此所以为“惟精惟一”之学,放之四海而皆准,施诸后世而无朝夕者也。

【直解】孟子说“尧舜之道,孝悌而已”,是就人之良知体现的最真切笃厚、不容蒙蔽之处提醒人。因为人对于父母、兄弟有天然的直接的感情在,所以良知在孝敬父母、尊敬兄长这件事上不可能被蒙蔽。 其实在服务君主、爱护朋友、仁爱百姓、爱惜万物乃至所有言语行为上,只要发挥和孝敬父母、尊敬兄长一样真诚恻怛的良知,就自然不会有任何过失。天下之事虽然千变万化,但是只要发挥和孝敬父母、尊敬兄长一样真诚恻怛的良知来应对,就不会有任何闪失遗漏,正是因为这良知始终如一的缘故。在孝敬父母、尊敬兄长这一念良知以外,更没有其他什么良知可以致了,所以说“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这就是“惟精惟一”的学问,放之四海而皆准,施诸后世而皆宜。

文蔚云:“欲于事亲、从兄之间,而求所谓良知之学。”就自己用工得力处如此说,亦无不可。若曰致其良知之真诚恻怛以求尽夫事亲、从兄之道焉,亦无不可也。明道云:“行仁自孝弟始,孝弟是仁之一事,谓之行仁之本则可,谓是仁之本则不可。”其说是矣。

【直解】文蔚说:“想要在孝敬父母、尊敬兄长这些事上,领悟良知之学”就自己用功得力之处来说,是可以的。如果说是致其良知之真诚恻怛以求践行孝敬父母、尊敬兄长的大道,也是可以的。程颢说:“践行仁道从孝悌开始,孝悌是仁道中的一件事,说孝悌是践行仁道的根本是可以的,但是说孝悌是仁道的根本就不恰当了。”这个说法是对的。孝悌是致良知用功的具体行为,但是孝悌只是致良知的一个部分,致良知不只局限于孝悌。

“亿”“逆”“先觉”之说,文蔚谓“诚则旁行曲防,皆良知之用”,甚善甚善!间有搀搭处,则前已言之矣。惟浚之言亦未为不是。在文蔚须有取于惟浚之言而后尽,在惟浚又须有取于文蔚之言而后明。不然则亦未免各有倚着之病也。舜察迩言而询刍荛,非是以迩言当察、刍荛当询而后如此。乃良知之发见流行,光明圆莹,更无挂碍遮隔处,此所以谓之大知。才有执着意必,其知便小矣。讲学中自有去取分辨,然就心地上着实用工夫,却须如此方是。

【直解】孔子说“不逆诈,不亿不信,抑亦先觉者,是贤乎!”(不臆测别人欺诈,不揣度别人不信任自己,因此心体澄澈,遇事时自然可以觉察,这样的人可以称为贤者)。对于这个说法,聂文蔚说“如果心是至诚的话,即使是臆测揣度,也是良知之用”,这个理解非常到位!间或有所掺杂,但不影响大局,这个前面已经说过了(即康庄大道和横斜迂回的说法)。惟浚(陈九川)的说法也算不错。(据陈荣捷说,惟浚的说法已不可考)文蔚要去借鉴惟浚的说法才算完备,而惟浚要借鉴文蔚的说法才能洞明。不然就各有偏颇。舜好明察浅近之言、并且向樵夫询问,并不是因为浅近之言应当明察、樵夫应当询问,舜才这样做,而是因为良知的发挥应用、光明圆莹、没有挂碍,所以良知才是大知。只要有一点执着于臆测和绝对,知就小了。讲学中自然要做取舍分辨,然而就心上实际用功来说,却是需要把握良知的浑然一体、不可分割、没有偏颇。这一段举舜的例子是说舜多方考察,不偏听偏信,不是舜刻意要察浅近之言、询问樵夫,舜可能也会察边远之言、询问渔夫,这都是舜的良知根据具体的情况发挥而已。舜是一个榜样,但我们要学的是他的根本之道,而不是学他的具体行为。舜的良知是浑然一体的,我们的良知也是浑然一体的,我们要做的是光明良知而已。

“尽心”三节,区区曾有生知、学知、困知之说,颇已明白,无可疑者。盖尽心、知性、知天者不必说存心、养性,事天不必说“夭寿不二,修身以俟”,而存心、养性与“修身以俟”之功已在其中矣。存心、养性、事天者,虽未到得尽心、知天的地位,然已是在那里做个求到尽心、知天的工夫,更不必说“夭寿不二,修身以俟”,而“夭寿不二,修身以俟”之功已在其中矣。

【 直解】孟子说“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王阳明对于这个说法说过尽心知性则知天是生知安行事,存心养性事天是学知利行事,夭寿不贰,修身以俟是困知勉行事。这三种功夫适用的人或适用的阶段不同。能用尽心知性功夫的人不必用存心养性和修身以俟的功夫,能用存心养性功夫的人不必用修身以俟的功夫。尽心知性中已包含了存心养性事天和修身以俟的功夫,存心养性中已包含了修身以俟的功夫。

譬之行路,尽心、知天者,如年力壮健之人,既能奔走往来于数千里之间者也;存心、事天者,如童稚之年,使之学习步趋于庭除之间者也;“夭寿不二,修身以俟”者,如襁抱之孩,方使之扶墙傍壁,而渐学起立移步者也。既已能奔走往来于数千里之间者,则不必更使之于庭除之间而学步趋,而步趋于庭除之间自无弗能矣;既已能步趋于庭除之间,则不必更使之扶墙傍壁而学起立移步,而起立移步自无弗能矣。然学起立移步,便是学步趋庭除之始,学步趋庭除,便是学奔走往来于数千里之基。固非有二事,但其工夫之难易则相去悬绝矣。

【直解】 拿走路来打比方,尽心知性知天者,好比是青壮年,能够奔走往来数千里;存心养性事天者,好比是儿童,需要让他在庭院之中学习走路;“夭寿不二,修身以俟”者,好比是襁褓中的婴儿,才刚刚能扶着墙学步。能奔走千里的,自然不用在庭院中学习走路,因为在庭院中走路奔跑根本没有问题;已经能在庭院中走路的,自然不用扶墙学步,因为扶墙学步根本没有问题。然而,扶墙学步是起始,庭院奔走是根基,没有起始和根基,如何能奔走千里。这里倒不是说这些是不同的事情,他们都是致良知的功夫,但是这几种功夫的难易程度是很悬殊的。

心也,性也,天也,一也。故及其知之成功则一。然而三者人品力量自有阶级,不可躐等而能也。细观文蔚之论,其意以恐尽心、知天者,废却存心、修身之功,而反为尽心、知天之病。是盖为圣人忧工夫之或间断,而不知为自己忧工夫之未真切也。吾侪用工,却须专心致志,在“夭寿不二,修身以俟”上做,只此便是做尽心、知天工夫之始。正如学起立移步便是学奔走千里之始,吾方自虑其不能起立移步,而岂遽其不能奔走千里?又况为奔走千里者而虑其或遗忘于起立移步之习哉?

【直解】心、性、天,是一致的。采用尽心知性、存心养性和修身以俟这三种方法,取得的成果是一致的。但是三种方法适用的人和阶段不同,不可以跨越自身所处的阶段选择方法。细细看文蔚的论述,意思是担心用尽心知性知天方法的人会落下存心养性、修身以俟的功夫,而反为尽心知性知天的方法所害。这是替圣人担忧用功方法有所间断,但是却不担忧自己用功不够真切啊。我们用功,只需要专心致志,在“夭寿不二,修身以俟”上做,只要能做到这一点便已经是在做尽心、知天功夫的起始。正如学习站立迈步是学习奔走千里的起始,我们才担忧不能站立迈步还来不及,哪里有心思担忧不能奔走千里呢?更何况为奔走千里的人担忧他们忘了如何站立迈步?

文蔚识见本自超绝迈往,而所论云然者,亦是未能脱去旧时解说文义之习,是为此三段书分疏比合,以求融会贯通,而自添许多意见缠绕,反使用工不专一也。近时悬空去做勿忘勿助者,其意见正有此病,最能担误人,不可不涤除耳。

【直解】文蔚见识本来超凡,但是就书中所论,仍然未能脱去过去解说文义的习气,因此,这三段书分疏比合,以求融会贯通,结果造成了多种意见交织缠绕,反而导致用功不专一。近来又悬空去下勿忘勿助功夫的人,正是犯了这个解说文义、掺和兼搭的毛病,最耽误人了,务必要涤除。

所谓“尊德性而道问学”一节,至当归一,更无可疑。此便是文蔚曾着实用工,然后能为此言。此本不是险僻难见的道理,人或意见不同者,还是良知尚有纤翳潜伏。若除去此纤翳,即自无不洞然矣。

【直解】所谓“尊德性而道问学”一节,至当归一,更无可疑。这便是文蔚着实用功的结果,所以才能说出这样的言论。这本来不是什么艰深的道理,人们或许有不同意见,只是因为良知尚未光明。如果克除这个毛病,就自然洞明了。

已作书后,移卧檐间,偶遇无事,遂复答此。文蔚之学既已得其大者,此等处久当释然自解,本不必屑屑如此分疏。但承相爱之厚,千里差人远及,谆谆下问,而竟虚来意,又自不能已于言也。然直戆烦缕已甚,恃在信爱,当不为罪。惟浚处及谦之、崇一处,各得转录一通寄视之,尤承一体之好也。

【直解】信写完后,回去休息,恰好无事,所以再多说几句。文蔚之学已经明白大道,这里提到的问题以后自然会逐渐消解,本来不需要这样一条条地分析。但承蒙厚爱,千里差人来请教,我自然不能辜负你的一番诚意,所以就啰啰嗦嗦了一大通,请你不要怪罪。还请你把这封信抄录给惟浚(陈九川)、谦之(邹谦之)、崇一(欧阳崇一),好让大家共同进益。

右南大吉录。

【直解】以上由南大吉收录。

注释

【集义、必有事焉、勿忘勿助】,《孟子·公孙丑上》:“‘敢问何谓浩然之气?’曰:‘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我故曰,告子未尝知义,以其外之也。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
公孙丑问“什么是浩然之气?”孟子回答说:“浩然之气难以用语言说明。浩然之气源于人所秉承的天地之正气,如果善于培养,可以使其充塞于宇宙、流行于万物,有浩然之气的人刚毅、勇敢、百折不回,不被外物所侵扰。浩然之气是和正义、天道想匹配的,有正义和天道,浩然之气才有方向,有浩然之气,正义和天道才有力量,如果不能相匹配,就萎缩凋零了。浩然之气不是来自于外部,而是遵循正义和天道行事而自然积累的。遵循正义和天道行事,就问心无愧,心就自得自足,如果不遵循正义和天道行事,就会心中愧疚,心中有亏欠感,浩然之气就萎缩了。所以我说,告子是不曾明白‘义’的,因为他以为义是在人之外的。浩然之气的培养之道很简单,只要时时用功去遵循正义和天道行事就好了,不要预期什么时候就会有什么成就,不要懈怠,也不要为求速效而揠苗助长。”
【“尽心”三节】,《孟子·尽心上》:“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殀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
人心、天性、天命本是一体的,是相通的,人心对于天性、天命是有天然的觉知的,但是人心往往被私欲遮蔽,因此只要去除遮蔽,光明本心,就可以明天性、天理、知天命。因为人有时候会为了私欲而肆意妄为,就会放失本心、伤害天性,因此人要存养本心、天性,这个功夫可以成为事天,好像把天当做一个严格监督自己的父亲、老师一样来侍奉。人即使已经听闻了天理,有时候还会疑惑,因此不能扎扎实实地用功,这时候要明白死生都是自然之理,祸福都是造化之数,不论寿命长短,都一心修身,来迎接属于自己的天命,时刻踏踏实实、坦坦荡荡,虽死而无憾。
【生知、学知、困知】,《中庸》:“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强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
人性是相通的,都是在按照天道来行事的。只不过人的禀赋境遇有所差异。有的人天赋异禀,对于天道生来就懂,自然而然地行事都合乎天道;有的人见贤思齐、乐道好学,主动学习天道,积极践行天道;有的人是遇到困境后去学习,然后勉强奋发。不论是哪一种情形,当他们能够做到行事合乎天道的时候,都是没什么差别的。

笔记

学习应当如何用功?应该遵循什么原则?
学习一定要抓住核心,抓住最根本的原则。必有事、集义、致良知就是核心,是根本原则,勿忘勿助只是在人懈怠或冒进的时候起一个纠偏提醒的作用。
致良知是修行的目的,修行的目的就是光明良知,而具体的方法则是集义,即遵循天道和正义行事,也就是格物致知诚意正心,在每一个行为、每一个念头上做到合乎天理、无愧本心。要时时刻刻用功,这就是“必有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就是“忘”、冒进急躁就是“助”,所以有个“勿忘勿助”的说法。
致良知具体如何做呢?
要从本心的不可磨灭的良知来培养扩充,就是孝敬父母,自然扩充到关爱家庭、朋友、同事、客户以至于天下苍生,以至于宇宙众生,这便是仁爱、便是慈悲的培养之道。这里没有什么深奥的道理,只是在一念一思一言一行上去践行而已,自然而然、水到渠成,浩然之气日益生长,以至于至刚至大、充塞于天地之间。
学习要循序渐进,不要老想着走捷径,一步到位,没学会走就想跑。刚开始的时候还不能领悟天命、天道,只能是“修身以俟”,通俗讲就是“但做好事,莫问前程”,“人在做、天在看,老天爷不会辜负你,也不会欺负你。”而后,能感受到“心、性、天”,逐渐就能领悟“存心养性、尽心知性”了。
在这一篇,王阳明特别直白,特别通俗地点明了致良知的要领:良知只是个真诚恻怛。强调良知只是一个良知,不论在什么情境下,都是同一个良知在发挥,而其发挥的形式则是针对具体的情境有具体的应对。对父母是孝敬,对兄长是尊敬,对百姓是仁民爱物的政策,对敌人是战胜敌人的兵法,但其内核都是一个真诚恻怛。秉承这样真诚恻怛的良知行事便能“素富贵,行乎富贵;数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无入而不自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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