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寒锁离歌

汪芸 |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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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八年冬,胶东半岛的寒气,如万根冰针,直刺杜格庄低矮土坯房的骨髓。


二十岁的姥爷蜷缩在房前,冻得通红发僵的手指,正给刚编好的竹簸箕系上最后一根麻绳。青竹篾的毛刺楔进虎口,殷红的血珠砸在冻硬的土面上,洇开一小片刺目的红。


他下意识抬眼,土墙上那张“独子免役”的告示,早已被风雨啃噬得支离破碎。


那个曾经护佑他的“免”字,最后那一捺软塌塌地晕开,墨渍在纸面悬着,要坠未坠的,像滴没掉下来的墨泪。

朱砂印痕浸了水,顺着纸纹漫开,边缘洇成毛茸茸的红,倒像只渗血的手印按在那儿。


连条例上早已褪色的字迹,也在雨痕里泡得发颤,字缝里残存的墨迹混着水,洇成一片模糊的灰。


如今,规整的菱形边框只剩残破一角,撕裂的纸茬在寒风里簌簌颤抖,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一阵狂风掠过,掀起告示的边角,露出底下焦黄蜷曲的旧纸——那是去年“三丁抽一”的征兵令,纸页上每一道深深的褶皱,都嵌着无数双焦虑摩挲过的手印。


檐下风干的红辣椒串沙沙作响。风停的间隙,单调沉重的脚步声踏碎了院外的死寂。


区工作队的张同志,一身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灰布军装,帽檐压得很低,带着一身寒气跨过门槛。


他身后跟着两个背着老套筒步枪的村民兵,枪托上凝着白霜。哗啦一声!张同志站定,抖开手里攥着的粗糙麻纸——簇新的“胶东解放区支前动员委员会”关防大印,鲜红得刺眼。


他把纸径直送到姥爷眼前,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胶东口音:


“洪来同志,看清楚了——”他指关节重重敲在那行簇新的墨字上,“‘独子免役’的老黄历,翻篇了!这是上头的紧急动员令——‘独子亦征’!为了保卫咱胶东的胜利果实,打倒蒋匪帮,翻身农民要踊跃参军!昨儿才到的命令,墨印还湿着。”

他的指关节又重重敲在那行字上:“‘凡适龄青壮,须积极响应号召’。”

那闷响敲在糙纸上,在土坯房里荡了两圈,撞上北墙那幅墨迹斑驳的“翻身不忘本”标语,才慢慢散了。


他目光飞快扫过炕上挺着沉重肚子的姥姥,像被烫到般猛地缩回,喉结几不可察地滚了一下。


捏着纸边的指节泛了白,指尖无意识地在“踊跃参军”四个字上来回蹭着,像要把那簇新的墨迹生生搓进纸里去。


窗户外头,不知谁家的鸡突然“喔喔”叫了两声,惊得他眼皮跳了跳,才缓缓抬眼看向姥爷。

“于洪来,这份‘光荣’,组织上派我来通知。”


“独子…也要走?”姥爷的声音抖得像寒风里即将绷断的枯弦。手里那把刻刀“当啷”一声坠地。


此刻,刀尖深深扎进冻土,发出微弱的嗡鸣。他仓惶的目光扫过墙根——风撕裂的告示角掀起,露出底层“三丁抽一”告示上几个焦黑的印记,那是同村王大爷被抽走前,用烧红的烟袋锅子烫出的、无声的血泡。


他的目光又钉回墙上那张风雨剥蚀、仅剩残角的“独子免役”告示——它曾像一层薄薄的蝉翼护着他,让他能安心编簸箕换粮,给灶台边怀孕的姥姥熬碗热粥。


可现在,张同志带来的命令,像条无形的冰绞索,猛地勒紧了他的喉咙!


墙角,静静躺着一把未完成的桃木锁,上面刻着个刚开了头的“百”字,锁芯里还嵌着几粒冻硬的麦种。那是他想把‘长命百岁’的祈愿,和来年的收成一起锁进木头里。


‘藏起来!’念头炸裂的瞬间,姥爷已扑向墙角!指尖刚触到冰凉粗糙的木纹——‘你干啥?!’ 喝问炸响!两条黑影已抢上前,粗暴地拉扯推搡!


混乱中,桃木锁脱手飞出,“咔嚓”一声刺耳的脆响!狠狠掼在冷硬的桌角上!


那未刻完的‘岁’字豁口崩裂开来,像把没锁牢的门,漏出半截冻僵的祈愿,一块尖锐的木屑激射而出,带着绝望的力道,“噗”地钉进姥姥脚边盛着荠菜糊的粗陶碗里!糊浆四溅,如同泼洒的泪与血。


挺着七个月大肚子的姥姥惊呼着扑过来想拦,围裙上还沾着上午挖荠菜的湿泥。


混乱中不知被谁猛地一搡!脚下趔趄,后腰‘砰’地撞上灶沿冷硬尖利的棱角!‘呃——!’ 剧痛的闷哼噎在喉间,身子猛地一弓。


她手中攥着的半瓢凉水脱手泼出,冰水瞬间浸透单薄的裤腿,寒气顺着湿透的裤腿往上爬,像无数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小腹!


腹中的孩子仿佛被这突来的冰冷和撞击惊扰,猛地一记剧烈的踢蹬!


剧痛让她眼前一黑,短促的痛呼被灶膛里柴禾爆裂的噼啪声瞬间吞没。


姥爷冲过去扶住姥姥颤抖的身体时,看见那片迅速扩大的深暗湿痕,诡异地叠印在墙上‘独子免役’告示那破布似的残角上,仿佛一个被彻底撕碎的旧梦正汩汩淌血。


他的指尖深深掐进自己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目光死死钉在那截摔裂的桃木锁上——木纹里干涸的荠菜汁液,正沿着新裂的木质肌理蜿蜒,像一道新鲜的血痂。


灶膛里的火早已熄灭,屋内死寂冰冷。只有姥姥后腰撞在灶沿时溅出的水珠,还在青砖地上洇出几处不规则的暗湿印记,像未干的泪痕。


就在他喉结剧颤,指甲几乎嵌进掌心木刺的刹那——‘嘡!嘡嘡!’沉钝、梆硬、催命般的铜锣声,骤然从村口砸来!


一声声,沉重地碾过结霜的空气,震得屋檐下那串红得刺目的干辣椒簌簌发抖,仿佛抖落一地无形的冰碴。


姥爷猛地抬头。他看到姥姥一手死死扶着冰冷的灶台边缘,指节发白,另一手本能地护住剧痛中的肚子,惊恐地望向门外那片被锣声搅动的、黑洞洞的夜色。


单薄的衣衫下,七个月的身孕剧烈起伏。裤脚那片被冰水浸透的地方,正随着她压抑痛苦的喘息,洇出更深、更暗、更令人窒息的水渍。


墙角,泼洒的荠菜糊已冻成了青紫色的冰痂,裹着木屑上那点刺目的血珠,像一块结了冰的伤口。


恰如此刻村口锣声下,即将被“光荣”之名带离家园的青壮们,在各自心头刻下的、模糊而绝望的血痕。


桌上,桃木锁摔裂的豁口,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质问,死死堵在姥爷的喉咙里。


惨白的月光,无声爬上姥爷打好简单行囊、僵硬的小腿。死寂的屋内,墙角小方桌上那块摔坏的桃木锁,在散落的木屑里沉默着,像一颗骤然碎裂的心。


窗外,不知谁家妇人凄楚的《送郎调》被北风撕成碎片送进来,调子像一把冰冷的钩子,狠狠勾出他心底翻涌的恐惧——对离别的撕扯,对妻儿未卜命运的揪心,更对这柄名为“光荣”、实为“别离”的霜刃的无边无力!


他像被寒气钉穿了魂魄,猛地抓起墙角刻刀!借着惨淡月光,在桃木锁光秃秃的背面,用尽全身力气、近乎疯狂地刻下一个歪扭深嵌的‘丫’字!


刀锋刮过硬木的‘吱——呲——’声,尖利得如同灵魂的撕裂...


他把刻刀塞进姥姥冰凉、颤抖的手里。“藏好…等娃…” 话音未落,风箱沉重地“呼嗒”一声,院门被“哐当”推开!


张同志堵在门口,帽檐阴影吞噬了半张脸,声音像冰坨子砸在地上:“洪来,时辰到。走!村口集合!”


姥爷抓过墙角的扁担,木柄上还残留着编簸箕时磨出的汗渍,此刻却冰得像根冻僵的骨头。


他最后看了一眼姥姥裤腿上那半干的血渍,又扫过桌上那豁着‘岁’字嘴的桃木锁——锁背上那个新刻的、歪扭的‘丫’字刻痕里,还凝着半粒未干的荠菜汁,像一颗冻住的泪。


‘咚!’ 扁担不是放下,而是沉重地砸在地上,仿佛把自己半截命砸进了冻土。


他被张同志和民兵带着,走向院门。身后,是姥姥再也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哭喊,那哭声穿透寒夜,如同受伤母兽的哀鸣。


混乱的脚步中,不知谁踢到了地上那枚摔坏的桃木锁。它撞在冰冷的墙根,‘丫’字深深的刻痕蹭上了旁边一截冻紫的荠菜根,染上一道新鲜的紫红色,竟如一道刚凝固的血泪。


村口的晒麦场上,火把摇曳,人影幢幢。稀稀拉拉的铜锣还在敲,单调地打着离别的节拍。


新兵的队伍踢踢踏踏踩着村口河面的薄冰离开时,冰面迸裂的纹路瞬间冻结,蜷曲成无数细小的冰锁,将姥爷最后一眼绝望的回望,牢牢锁在了这片冻土之下。


张同志催促的脚步声里,不知谁家窗缝漏出的半段《送郎调》——那凄凉的调子像姥姥没能喊出口的‘别走’,冻在了冰冷的空气里——与土墙上新贴的“支前动员令”撕口声交织着。


鲜红标题被风撕下一角,翻卷的纸边咧着渗血般的伤口,在呜咽的寒风里簌簌发抖,粘着冰碴的纸页,勾连着姥姥鬓角散乱、泪冻僵硬的碎发。


接下来的三天,姥姥像丢了魂。


她把那把刻着歪扭“丫”字的桃木锁,深深塞进炕席底下。又将那柄冰冷的刻刀,埋进了冰冷的灶灰里。


接生婆来了两回,头回就摇着头,第二回进门,眼先瞟到灶台边的米缸——缸口空着,连点底粮的碎渣都没见着。她没作声,只从怀里摸出半块红薯,悄悄塞进灶膛后头的草堆里,才走到炕边。

每回临走,她都要叹口气:“唉,胎位不正啊。”


期盼中的战地平安信还在泥冻路上艰难地“爬”,刺骨的寒风却抢先一步,“哐哐”地砸着破旧的门板。


接生婆踩着半夜厚厚的白霜赶来时,炕席已经被暗红的血浸透了。


柴房里突然爆出接生婆一声短促的惊叫。姥姥躺在炕上,指甲深深抠进炕席的苇篾,木刺扎进指腹也浑然不觉。


剧烈的疼痛和冰冷的绝望中,只有灶灰下埋着的刻刀尖的寒光,和桃木锁上豁开的那个‘岁’字残迹,在她紧闭的眼前交替闪现……然而,炕席下,始终没有响起那一声期待中的、洪亮的婴儿啼哭。


窗缝漏进的北风还在‘呜呜’地吹,炕头那盏豆大的油灯芯‘噼啪’爆了个微弱的火星。草席上,那团裹在旧布里的小小身子,泛着不祥的青紫色,静得可怕。


婴儿长长的睫毛上,凝满细白霜花,粒粒映着惨淡月光。这世上最响亮的寂静,正将未及啼哭的生命,锁进永恒的寒夜。


姥姥哆嗦着伸出手,指尖离那睫毛上的霜花还有一寸距离,一股砭人骨髓的寒气就针一样扎过来!她猛地缩回手,那寒意直透指尖,比深埋在灶灰里的刻刀尖更冷,更痛。


昏黄的油灯光,把她佝偻着缩成一团的影子,扭扭曲曲地投在冰冷的土墙上,像一个绝望的符号。


婴儿睫毛上的霜花蜷缩着,仿佛化作了世上最小的冰锁,将那微弱的生命彻底锁进了无边的死寂。


她就这样抱着孩子冰冷的小身体,枯坐了一整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围裙兜里的桃木锁,把‘丫’字的刻痕磨得更亮,却磨不掉木头里渗的寒气。


直到村头传来第一遍喑哑的鸡叫,她才用姥爷亲手编的那个竹簸箕,盛起那小小的身体,一步步走向村口那棵虬枝盘结的老槐树。


临走时,她的指尖在那枚小小的桃木锁上(它一直放在婴儿胸口)反复摩挲了三圈。


最终,她还是颤抖着将那枚桃木锁从冻得僵硬的襁褓上抽了出来,塞进自己围裙最深的布兜里——布兜里,还有半块姥爷未及磨好的桃木料,两块木头硬硬地硌着她的小腹,像一块永远化不开的冰疙瘩。

不知何时攥住的土块冻得邦邦硬,棱角硌进掌心,倒比腹上的冰疙瘩更醒人。她就着这股疼,在冻土上一下下犁着沟壑,血珠渗进土里,转眼冻成暗红的冰粒。

仿佛要借这从伤口逼出来的、微薄的热,隔着厚厚的冻土层,把襁褓里那个刻着“丫”字的念想,焐得稍微暖一点点。

而围裙深处,桃木锁与半块桃木料仍紧贴着肌肤。


寒气顺着布纹往骨缝里钻,那硌着小腹的触感愈发清晰——不再是一块冰疙瘩,倒像两颗冻僵的心脏,在无人知晓的暗处,借着她微弱的体温,搏动着一丝绝望却不肯熄灭的悸动。


几天后。


屋檐角,最后一块棱角尖锐的冰溜子,裹着残存的、不甘的寒气,终于“啪嚓”一声坠地,摔得粉碎。


几乎就在这碎裂声响起的同时,村口的铜锣响了,久违的声儿撞在冻硬的槐树枝上,簌簌落了些碎冰。


敲锣的民兵站在老槐树下,胳膊抡得沉,锣锤每落一下,他肩上的新步枪就晃一晃——枪托的凹痕里凝着霜,不是薄脆的一层,是冻得瓷实的冰碴,像去年冬天没化透的雪,嵌在木头缝里。

“保家卫国”四个字刻得深,霜爬不进那沟壑,只在字沿结了层青白的边,倒把木头里的青黑色衬得更沉。


锣声撞过冻土,往村西头荡,惊得谁家的狗吠了两声,又突然噤了声——这声儿和往年催缴公粮、召集开会的锣不一样,沉浑里带着股绷得紧的劲儿,像冰河底下暗涌的潜流,裹挟着碎冰的棱角,沉闷地推挤着冻岸。


姥姥站在自家低矮的门槛内,布满老茧与岁月刻痕的手指,反复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那枚桃木锁上深嵌的、歪歪扭扭却无比坚实的“丫”字刻痕。


清冷的晨光里,刻痕缝隙中渗出的细微水汽并未融化,反而凝结成更亮、更坚硬的冰晶——那是被冻在木头纹理里的音符,无声地嘶吼着,不是凄楚的《送郎调》,而是她用指甲在炕席苇篾上生生抠出的、血淋淋的两个字:‘还我’。


抬眼望去,晨光初融,映照着桃木锁上那个“丫”字刻痕里的冰晶,闪闪发光。它像一个被永远冻结在木纹深处的音符,固执地等待着,不知何时才能有风来将它奏响。


远处的脚步声,新兵们整齐的步伐混着河冰解冻的潺潺水声,隐约传来,如同大地在吟唱一首艰难破冰的歌谣。


她的指尖停留在“丫”字深刻的笔画里,冰晶的棱角硌得生疼。姥爷离去的脚步声、老槐树下那死一般的沉默、未及啼哭的生命……所有这一切,都仿佛被那彻骨的严寒,深深地冻进了这小小桃木锁的每一道纹路里。


寒风掠过院墙,呜咽着穿过门缝。当它拂过锁面上那个‘丫’字刻痕时,冰晶硌着木头,发出极其细微的摩擦声。那声音,在她耳中,分明就是她心底那个从未能喊出口的、泣血的‘还我’!


这个无声的呐喊,顺着‘免’字的破洞坠下去,砸在冻土上,裂出一道冰缝,最终沉入杜格庄冻土的最深处,凝结成一块坚硬如铁的寒冰,永远禁锢着那个冬天所有的呜咽。

寒锁离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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