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村原来只有一户人家,这家主人姓王,因此王家村就是这么来的。王家院子里空落落的,但是门口栽了棵古槐树,看样子有些历史了,正午的时候树荫刚好布满院子,极其阴凉。后来村里陆陆续续来了外姓人家,日子也渐渐热闹起来了。
每年的寒冬腊月里,最难得的就是下一场洋洋洒洒的大雪,和农忙时候不同,这时家家户户都处于休养阶段,实在有人耐不住就会邀上三五近邻亲友喝酒暖身,还有的四人一桌麻将打个通宵,饿了炕上的花生足够填饱肚子,不到天明是没人嚷着回家的。也只有这个时候,是这一年里最惬意的时光。
冬天的夜极其的长,也极其的短,只一觉的功夫。
有一年冬天,六点钟时候,天微微清,这个村子南面的河堤上就传来阵阵唢呐的响声,这声音一开始刺耳晦涩,像是哑巴受到刺激嘶哑的大喊声,时而暂停,时而连续一分多钟,第一天便打破了这个村子正常的生活,这时候每家每户就伴着刺耳的唢呐声开始了一天的生活。打牌的人陆陆续续的提前回了家,沿着通往四个方向的脚印和果壳屑,就可以毫不费力的知道谁在谁家里打了一夜的牌。然而那声音一直持续到七点钟,在袅袅炊烟即将散尽时,声音也在恍惚间消失了。人们很少出门,偶尔只会在自己家谈论:是哪个村子的人一大早就吹唢呐,声音还怪难听。第二天,这声音如期而至,却连贯起来,然而却没有哪一家的人愿意起床了,倒是那村东头一位老太太,同时在六点钟亮起了灯,笨重的手难以拉扯起厚重的棉衣,却像不觉寒冷似的,颤颤巍巍穿上了一只袖子,在天渐渐亮的时候,老木门吱呀一声开了,老人手里捧着盛满玉米碎屑的碗,步履蹒跚的迈出了房屋门,一步一停地走向院里的那棵枯枣树下,艰难地坐在了石墩上,那石墩是残破的磨盘,却像鹅软石般光滑,越发增显岁月的痕迹。玉米碎屑在老人手中绽放出花的姿态,老母鸡领着四只小鸡飞跃式扑来,将尘土扬了起来盖住了少许玉米屑儿。老人满足的竟然像孩子般笑了,露出了仅存的一颗门牙。50年前,她把破了口的磨盘抬放到了一棵老槐树下,每到槐花开了,村里人便借着磨盘的高度,爬上树去摘那香飘四溢的槐花做粥,做菜,做一切认为可以做的食物。而散落满地留有余香的槐花残瓣竟陪伴着这块遗忘的旧磨盘直到花瓣渐渐烂入泥土,多少年过去了,老槐树枯死腐朽,而这块破磨盘被老人收纳在院中,渐渐被人遗忘。
第三天,夜极其长,大雪如人们期待的那样洋洋洒洒下了整整一夜,唢呐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却出奇的悦耳,像是踏雪而来,不知是吹到哪一首曲子声音戛然而止,太阳也渐渐的升起来了,阳光照射下的雪地白茫茫一片,越发的空灵和静寂,过膝的雪犹如铺天盖地的一张白色棉被,把门堵得让人窒息。就像一场梦,充满了不真实。村东头老人的灯泛着黄晕,被新生的太阳光一点点吞噬,在黄昏来临的时候又原原本本的归还给了老木门内的空间。而门一直关着,被白雪紧紧的环抱着,老母鸡和四只小鸡像孤独的守夜者,静静的站在一根枯木架上。
在极其长的夜里,老人做了一场梦。亦梦非梦。
老人是张家洼老张头的女儿,名叫张贞,从小与洼北打渔的小儿子林贵要好的紧,两家的老人自然中意这门亲,只等孩子大些便办了喜事,也算了却一桩心事。谁曾想一年雨季,雨下的大,把岸头两条渔船冲了去,林贵那年14岁,急着去拉挣脱的船绳,谁知被卷进了水里,林贵爹到处去寻,却只见到了岸边一只鞋,却怎么不见林贵的尸体,林贵娘哭瞎了双眼,张贞一连半月一声不吭,趁人不注意在林贵坟前哭了一夜,第二天后便跟正常人一样,只是眼神里偶尔透漏出难以掩盖的孤独和愁伤。岁月如刀,无意间就被刺的伤痕累累。18岁的那年,她与邻村老王的儿子订了亲,没出一个月便挑了个好日子嫁了去。王家村就几口子人家,而且穷的厉害,很少有姑娘愿意嫁到那里去,这老王老来得子,就一个宝贝儿子叫王大屯,这老王为了找个儿媳妇,卖掉了家里耕地的老黄牛和一头猪,这才凑够了彩礼。结婚那天,老王便借了辆板车去接,请了吹唢呐的人来,风风光光的把张贞娶回了家。第二年她便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儿子,老王一家乐的合不拢嘴,喝满月酒那天晚上,张贞梦到了林贵抱着孩子高兴的不得了,惊醒了的张贞像是受到酷刑似的难以忘怀。这样过了好几年,家里又添了两个儿子,林贵便再也不曾出现在梦里了,这个人只是张贞生命里死了的过客。
有一天张贞带孩子回娘家,经过河边见船上一个人背过身捞网子,觉得很是熟悉,却想不起在哪见过。老张头见女儿外孙回来自是高兴,只是看张贞的神情显得古怪,饭后他果真放心不下便告诉了张贞。“闺女呦,老天爷捉弄人也是难免的,只是老汉我心里替你难受啊!”老张头别过头说道,“我说了你可要挺住啊,那洼北的林贵前些年被大水冲走了,都以为他死了,谁知道老天开玩笑,这多年过去了,又回来了,前几天刚回来就跑家里来寻你哩!你说老汉我咋回话,只能实话说给他,当是咱欠他的了。”张贞一听便傻眼了,便想起了河边那背影。
第二年冬天张贞扔下儿子和林贵连夜私奔了,老王气的要去找老张头讨个说法,只道第二天便起身去,谁料到夜里火盆里的柴火出了来,烧着了房子,一家人一夜之间什么都没了,只剩下王大屯和一个烧伤的小儿子。第二天孩子高烧不退,王大屯还没找到大夫,孩子便死在了他怀里。命运不会怜悯任何一个生者,也不会惩戒任何一个生者,自然得就像流水一样。谁知林贵良心过意不去便连夜把张贞带了回来,后来林贵娶了媳妇生了两个儿子,从小便教他们吹唢呐,说是等他老了一定要吹上三天的唢呐,就当是给他送行了。张贞回来后,这王大屯经常为了私奔的事从天黑吵到天亮,张贞只是闷着不说话,却一直没有孩子。每年春天槐花盛开的时候,张贞就坐在大石墩下发呆,一呆就是一整天,这么多年过去了,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第三天,张贞果然做着梦就死去了,只是可怜了那忘记关了的灯,孤零零陪伴着漫天的大雪直到天亮。
第四天的大清早,唢呐声再也寻不见了。却从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也不见有人询问,好像从没有发生过什么一样。有人说老人竟是笑着去世的,人们从没见她这么开心的笑过。
一年后,一场前所未有的大雨伴着声声惊雷下了一整夜。第二天,村东头的那间土坯房塌了一大块,再后来被夷为了平地。
生活还在继续,然而王家村却再也没有王家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