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斜风带客归
嘉陵江在暮色中舒展绸带,我站在合川文峰塔下,看对岸的垂柳正把新芽浸进水里。三月的风穿过十七孔桥,送来湿润的草木气息,恍惚间竟与二十年前那个追柳絮的孩童撞了个满怀。
一、江柳含烟
"漏泄春光有柳条",杜子美在浣花溪畔写下的句子,此刻正沿着江岸疯长。巴蜀的柳树总带着三分泼辣,不像江南垂柳扶风弱态,倒似巴山妹子般直爽——枝条才泛黄就急着抽叶,嫩芽未舒展便忙着飞絮。合川钓鱼城的古柳最是奇崛,盘根错节的根系扎进岩壁,却将千万条绿绦垂向江面,仿佛要钓起八百年前鏖战的波光。
记得儿时在江津白沙镇,每逢柳絮纷飞,外婆总会用竹匾接住如雪的絮朵,晒干后缝进枕头。"杨花水性本无根",她总爱念叨这句谚语,手里的针线却把漂泊的絮朵缝成了温暖的巢。那时不懂,直到在北国看见漫天黄沙,才惊觉巴蜀的柳絮原是带着水汽的乡愁,沾在衣襟上便是湿漉漉的印记。
二、山城叠翠
从枇杷山公园俯瞰渝中半岛,层层叠叠的建筑像凝固的波浪。李太白"危楼高百尺"的惊叹,在洪崖洞的吊脚楼群里找到了现世注解。这些依崖而建的木质建筑,柱脚悬在半空,却已稳稳当当立了六百年,檐角铜铃叮咚,应和着长江与嘉陵江的潮声。
晨雾中的南山植物园,山茶与杜鹃正上演着古老的擂台。杨升庵"山茶花似海,蛮会汉人来"的诗句刻在石壁上,青苔正慢慢爬上金字。记得中学时春游,我们在黄桷古道数百年的老树虬枝间捉迷藏,树根隆起的沟壑里,偶尔能捡到明清时期的瓷片,釉色剥落处,还留着古人指尖的温度。
三、夜雨涨秋池
李商隐在璧山写下"巴山夜雨涨秋池"时,定是听见了瓦当叩击的清响。巴蜀的雨总带着几分禅意,春时如丝,夏时如注,秋时如诉,冬时如泣。在大足宝顶山,雨水顺着千手观音的衣袂滑落,在佛前汇成明镜般的水潭,倒映着飞天衣带上的金箔。
最难忘是涪陵武陵山的夜雨。那年深秋写生,借宿山间农舍,木窗棂外的竹林被雨点打得簌簌作响。房东大娘端来新焙的苦荞茶,火塘里的松木噼啪爆裂,映着她鬓角的白发。"夜阑卧听风吹雨",陆放翁的诗句突然漫上心头,原来他乡的雨声,最是催人心肠断。
四、归舟唱晚
朝天门码头的趸船还在,只是不见了当年的乌篷船。记得父亲常说,他年轻时从合川坐船去重庆,要在江上漂三日三夜。"两岸猿声啼不住"的惬意早已被汽笛取代,但铜锣峡的悬崖上, still能看见古人刻下的纤夫号子。那些深深浅浅的凿痕里,藏着巴人用肩膀丈量的长江。
暮色中的两江交汇处,一艘仿古画舫正缓缓驶过。船头的姑娘穿着蓝印花布衫,唱着失传已久的《竹枝词》:"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踏歌声"。歌声掠过珊瑚坝的芦苇荡,惊起一群白鹭,它们扑棱棱飞向天际,翅膀上驮着橘红色的夕阳。
离开时文峰塔的铃铛在风中轻响,江堤的柳树已披上了淡金色的霞光。忽然懂得,巴蜀的山水原是活的诗卷——每道江湾都是平仄,每座青山都是对仗,而那些飘散在风中的柳絮,分明是先人写给游子的家书,别字连篇,却字字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