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一八年冬季的一天,一个叫作鲁迅的文人,铺开了一页新的稿纸,郑重地写下三个字:“孔乙己”。于是,一个永载于中国现代文学史册的小人物,在众人的笑声里出场了。
“孔乙己”只是个绰号,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名,也没有人了解他的童年、少年、青年和中年时代。他一出场,就已长满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身材高大,脸色青白,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穿一件十多年没洗的破长衫,站在咸亨酒店的曲尺柜台边。他是站着喝酒却穿着长衫的唯一的人!
“温两碗酒,要一碟茴香豆!”阔气的时候,他会排出九文大钱,吩咐着小伙计。
酒客们拿他当下酒的笑料,“窃书”真的不是偷书吗?读书人便可以窃吗?他们从肺里喷射出各种频率、各种音色的哄笑,愚弱每每把潦倒当成有趣。
孔乙己比不上他的前辈周进和范进,到老,连半个秀才也没捞到!后来,他竟然连站立的资格都被剥夺了——因为窃丁举人家的东西而被打折了腿。
在初冬将近的一天,他终于又一次出现在咸亨酒店的门外,盘着两腿,屁股下垫一个蒲包,连着草绳挂在肩上。他的长衫没了,露出破夹袄。他抬起沾满污泥的手,瑟缩着从破口袋里摸出四文钱,弱弱地向高高的曲尺柜台里叫一声:温一碗酒,这回是现钱。显然了当初的神气。他在掌柜鄙夷的眼色中接过一碗酒,颤抖着仰起下巴,干了,从嘴角顺着乱蓬蓬的胡须流下几滴,洒落在破夹袄上。之后,他便还了酒碗,坐着用手走了,酒店的空气里最后一次回荡着短衣帮的笑声。蒲包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土痕,很快又被进进出出的酒客们踩得凌乱模糊。待到一股北风过后,便全然看不出一丝痕迹了。
鲁镇原本不大,但没有人知道孔乙己那天晚上去了哪里。从那以后,他再没有进过咸亨酒店。
短衣帮依旧在柜台外站着喝酒,寻找着下一个笑料。长衫们依旧在隔壁房间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笑谈风雅。小伙计依旧不想学他教的“回”字的四种写法,先前的傻气褪去了许多。掌柜的依旧慢慢地打着算盘,只有在中秋、年关这些讨债的时节,才会念叨一声孔乙己,因为粉板上还歪歪斜斜地写着他欠的酒钱——“孔乙己一十九文”。那群孩子依旧会在酒店门口玩耍,唱着新编的童谣:“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
孔乙己曾经是那么地使人快活,其实没有他,镇上的人们也这么活!
百年之后,咸亨酒店早已不是当年的几间青砖瓦房了!仿古的门面,华贵的装修,星级的服务,全国各地开了好几十家分号……艺术家用青铜把孔乙己铸成一尊雕像,折射出古色古香的包浆,他竟然莫名其妙地成了“咸亨”的形象代言人,天天立在门口迎来送往。多少酒客搂着他合影,某年月日到此一游,好酒啊——好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