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来来来,聊会儿呗……
我似乎总遇到一种情况,好多年皆是如此。就像我九岁周末那天去找小红玩——我总觉得她与众不同。小红比我高一个年级,懂得比我多。小红比我白,且嘴巧谈吐不凡,我是想靠近她,成为她的好朋友。这当然要从第一步开始:了解。她的奶奶是盲人。我是打心眼里觉得盲人天生应该被优待的,毕竟他们本已过得艰难。小红家和我家相隔不远,她家的布局与我家显然不同。那处房院里会有什么是我没见过的吗?我是极其有礼貌的,但是除了见面时打招呼之外的话,我再说不出更多了。小红家的院子有一间马棚是我家没有的,除此之外,她家并没有我家收拾得整齐干净。下午的阳光洒在炕上,炕席,被垛,躺柜,杂物——灶台前的小板凳、保宅仙前的香灰、水缸……小红领着我从西屋穿过她家做饭的屋子,来到了东屋。小红和奶奶住在东屋。炕头花架上有两盆花,我并不知道花的名字。而奶奶正佝偻着躺在花架旁边。
“谁呀?”
“奶奶,我是老宋家的小东西。”
奶奶的屋里有一股异味儿,大概是老人味吧。
“又尿了吧?死老婆子干儿。”
小红嫌弃地踹了奶奶两脚,奶奶习惯性地躲闪。
我的脑子和我的嘴一样反应慢,我还没看清楚是怎么回事儿,奶奶已经逆光坐在窗台边的炕里了,她翻着眼白,无措地赔着笑脸。一只大黑猫跳上炕,小红把它抱过来,像哄孩子一样小心。从那以后,我很少去她家,渐渐地,我断了和小红的来往。
从我记事起,我就对与众不同的人感兴趣——大概我太普通了,想借由他们来彰显我的不俗。五年级的时候,镇长的闺女晓雯从城里转学回到村里。她个子比我高,几年的城里生活让她看上去不像其他同学那般土里土气、邋里邋遢,她已然像白雪公主一般让我仰视。老师安排晓雯和我同桌,我心头窃喜:这样我就可以走进晓雯的世界了。不过,晓雯家的高门大院,我们谁都没有去过。听说她家养着一条金贵的狼狗呢,乡亲没人敢靠近一步。后来我严重怀疑晓雯受过什么伤害,要么就是她有被迫害妄想症。我们处于男女同学课桌上有楚河汉界的时代,那条神圣威严的三八线,是男女间不能跨越的鸿沟。但要说谁看谁一眼就有啥想法,退一万步讲也是不至于的。然而,在晓雯这里,更是万万不行的。班里有个帅气的男生,不知是否真的看了她,总之晓雯一口咬定说看了,只是她没有告诉老师这事儿,而是直接请来了自己的家长。晓雯的母亲不分青红皂白,把男生好一顿又嚷又骂,仿佛看男生一眼是什么滔天的罪恶。我再不敢妄想同晓雯做朋友,我想我不配。
从小我就有些大舌头,吐字不清,看上去也呆呆傻傻的。整个小学,我都没有交到朋友。我慢慢地就有些沉默寡言。别人大抵觉得我郁郁寡欢?或者有些自命清高?反正就是不那么合群。其实我比谁都渴望友谊。七年级上学期的时候,我更小心了,生怕一句话说不合适惹出什么笑话来,愈发孤芳自赏。中学的教室更多,中学里的操场更大,中学里的人也更多——我更怯懦了。我以为不说话会好一些,不说话就能让别人觉得我深不可测,或者忽略我的存在。事实上并没有,我是说,他们对我极其感兴趣。那些情窦初开的小男生,他们想方设法引起我的注意。把我的车子放了气,捉到麻雀放到教室里。课间除了我在教室看书,大家都在外边疯跑。麻雀飞到我的书上,我看着它,它看着我。我摊开手掌示意麻雀站到我的手上,谁知麻雀并没有这个想法。它抖抖翅膀,在教室飞了两圈,在男生们的围追堵截中逃了出去。
我不知道该怎么和大家相处。课间该和大家聊些什么吗?或者不聊一些什么吧?如果我想加入他们的游戏,我该怎么开口?我问谁呢?老师上课讲的几何题还挺有意思的,我该和谁分享交流一下我的想法呢……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确定我不是口吃,不过长时间不表达,我猜我快失语了。除了必要的招呼之外,我能点头示意的时候就绝不说话,老师提问我时,能摇头也绝不开口。
“这孩子真有礼貌。”长辈们总是这么说。
“天天跟哑巴似的。”偶尔我也听到这样的声音。
我好像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我像一个飘荡的游魂。谁说什么都与我无关。我不看,也不听,更不说。
嗯,我知道我永远学不会融入环境,可能我根本就是另一个世界来的吧。体育课上,老师和同学们热火朝天地锻炼、谈笑。我交上请假条,窝在教室里,教室是我走不出去的天地。操场上,跑完步的同学们开始跳皮筋了,还有抡大绳的、拔河的、打球的。正在跳皮筋的女生是班里的班花,不,是校花——是我的同桌,冬儿。几个同学站在那里撑着皮筋,冬儿抬起她的大长腿在够皮筋,她的神情是那么专注。男生们都在冬儿不远不近的地方打打闹闹,他们的小心思我都看出来了,又何况她呢?她那么虚伪做作,装着一无所知的样子,旁若无人地跳着。整个操场,好像只有冬儿一个人,那就是她的舞台。她笑,像她的歌声一样好听。可我早就不再渴望友谊了。抡大绳的换成了两个男生,很快跳大绳就成了操场的主场。拔河的不拔了,打球的不打了,跳皮筋的也不跳了,大家有序地排好队,一个挨着一个钻着跳进绳子下面,跳一下再跳出去,跑到另一面继续排队。抡大绳的越来越有节奏,没有谁跳错。呃,不对,冬儿出列了。她向教室走过来了。体育课时教室是我的专属世界。她回来做什么?我需要和她说话吗?我一下子紧张起来,赶紧埋头看书。哦,书都是冬儿帮我借的,从班长小志手里借的。小志家是城里的,他父亲是银行行长。小志成绩不好,所以来我们中学补习。他每次都从家里带来好多书,琼瑶的,金庸的。我是不敢开口的,冬儿敢。她借了书不看,随手翻翻放我手里:“你看书快,你先看吧。”我其实也挺想玩游戏的,我包里装着新买的皮球,还有一副羊骨头。冬儿是抓子游戏的高手,我在小学时还天天玩这个,到了初中,换了新面孔,我不知道该和谁玩。打死我都不会主动开口去交朋友的,我怕没看清楚又交错人。
“你的羊骨头借我玩玩。”冬儿比我高半头。我是婴儿肥娃娃脸,她是巴掌大的瓜子脸。我是丹凤眼双眼皮吊眼梢,她是小眼睛单眼皮。我有美人尖,她没有。要说实话,她比我好看,最重要的是她苗条。不过我肤色粉白,她略显黑。我始终不承认她性格比我好。我孤僻,不说话还好,一说话脸就红,就好像谁要打掉我的牙。她落落大方。不管面对老师还是同学,都自自然然。此刻,她就笑盈盈地站在我面前。
“咱俩一起玩呗。”
这一次我不抬头不行了。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呢?是冬儿给我借书时就开始了吧。我不再扭捏,从包里拿出羊骨头,我俩一起在桌下开辟了一大片阵地,玩起来。皮球在水泥地面一下一下地弹跳,几块羊骨头一会儿被我们抓在手里,一会儿又被我们撒在地上,一会儿把它们立起来,一会儿把它们放倒……不知道何时光线暗了下来,眼角余光告诉我,同学们围了过来。
我是这样一点一点融入的吧。我们从镇上的各个村子来镇里上学,周一到周五住宿。冬儿家就是镇上的,她走读。冬儿从家里带来了干咸菜。好吃得很。用水泡一泡,瘦肉一般,咬碎放在早晨的小米粥里,小米粥都格外香甜起来。来而无往非礼也,我把自己的饭票省出来,中午冬儿可以不用回去,不用带饭。冬天冷得像要把人冰冻在那里,她的手脚都有冻疮了。最早我以为她只给我自己带的,原来是每个人都有。这样也好,省得我觉得亏欠。女生的心思呀,像身体里的阑尾,一不小心就发炎了。
我开始勉强自己去和同学们交流,我也想像冬儿那样能和全班的同学打成一片。可是明明和谐的氛围,我往那一站,总是那么突兀。
我实在不知道怎么说出冬儿说的那些漂亮话:“你这条围巾真漂亮。”
漂亮什么,就是农村大妈那种方巾罢了。我这么想着,也就这么说了:“她那条不漂亮,没有你这条和我这条漂亮。”
冬儿的围巾是米白色长条的,还织了穗子,和我那条玫红的拉毛围巾一样拉风。要说漂亮,指定是我们俩的围巾漂亮呀,怎么能睁着眼睛乱说呢?同学们讪讪地散开了。
“小东西,你下次说话能不能稍微注意点儿措辞?”冬儿没走,她觉得有必要教教我这个榆木疙瘩。
“问题是她那条围巾实在是不漂亮呀,你这不是骗她吗?”做人要诚实啊,撒谎不是好孩子。况且她丑人多作怪,没事儿在背后说同学们坏话,哪里就漂亮了。
“唉,我怎么和你说呢?”冬儿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气愤,“谁愿意听这种话呢?要是她们说你的围巾或者别的什么不漂亮,你愿意听吗?”
“我根本不去听啊,因为我根本不在乎他们怎么看我。”我这心眼小得,只装得下对我好的人。至于别的同学,我不在乎他们怎么看我,我不在乎他们。
他们发现我说话没头没脑,类似于小孩子刚往出蹦话。之所以用了“他们”,是不仅限于女生,男生也这样认为。不知道从哪天起,我成了班里另类的存在。之前也是,但那时他们觉得我很神秘,迫切想要接近我。现在他们觉得我傻,急不可耐远离我。我听到他们议论我,“缺心眼”,还有“假模假式”,还有“黑寡妇”。我不在乎,我不喜欢冬儿那样表面上和谁都挺好,实则她才是谁都不在乎。
包括我。她也许只想抄我的作业,也许只是想炫耀她的能力强,也许她只是享受师生们对她的喜欢——少一个都不行。我这样一个独来独往的人,都被她的人格魅力征服了,她是不是特别有成就感呢?
我忽然觉得一切都索然无味起来。我习惯了一个人的悲喜,无端添这些烦恼,何必呢?我决心做回我自己。
再抄我的作业是不能够了。我们俩每次的分数都差不多,自打我考试拿文具盒把卷子盖上以后,冬儿的分数明显降了下来。几乎每场考试我都会提前半小时交卷,留下那些学渣们在教室里在我的身后惊叹。擅长的学科我不需要那么长时间,不擅长的学科干坐那里没有意义。会就会,不会就不会。就像交朋友,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我喜欢黑白分明;再玩我的羊骨头也是不能够了,我有各种借口,没带、一会儿我要玩呢……
我们的友谊到头了,我是打心眼里这么想的。我疏远了冬儿,但也许是她疏远了我。
班里的联欢会我请假回家了——我想报名来着,我唱歌并不难听,但冬儿和别的同学报了歌舞联唱,她会跳舞,我不会。寒假时,冬儿请同学们去家里玩了,除了我,都去了。
返校后,我给自己找了一个更好的去处。课间和体育课我不再闷在教室里看书了,对了,我早就把书还给了冬儿,让她还给了小志。我们学校有一间大殿,就是神庙。一直锁着,逢五逢十或者逢重大节日,不知人们是怎么进去的,会有人在里面烧香许愿啥的。我没啥愿需要许,即便许了,估计神仙也顾不上我。苍生那么多,神仙的心里也会给大家排排坐的吧?我更乐意蹲在大殿前松树下,那里有蚂蚁。它们不知疲倦,爬进爬出。有时庙里的香气也随风飘过来,却并不影响我和蚂蚁聊天儿。和蚂蚁聊天时我居然不怯场,难道我前生是蚂蚁来的吗?我甚是觉得不可思议。我要是能像蚂蚁似的,该多好啊。可惜我不是蚂蚁,我还是学不会合群。
有一回放假我没回家,第二天逢五,我还挺想跟进庙里看看的。神仙是男是女?长什么样子?有没有什么灵丹妙药给我,让我吃下去变得口齿伶俐。不然给我开光点眼也行,让我眼明心亮,那样,我在人群里一眼就能分辨出谁是我的朋友,我是不是就可以不走友谊的弯路?遇见灵魂相知相契的真诚,我是愿意肝胆相照的。进去大殿的时候,不知谁点的香还燃着,里面空无一人。我倒没有什么可怕的。心诚则灵,我来了,神仙知道了。若是不会读心术,那还凭什么做神仙呢?即使我缄口不言,神仙定也知道我想了什么。神仙住的地方有点破旧不堪。尘土飞扬,混着粗糙的草香,还有一碗灰。我跪在半旧不新的蒲团上,虔诚地闭上眼,双手合十,这是我和神仙打招呼的方式。睁眼,阳光洒进来,我甚至看见尘埃的样子,毫不起眼。没有人来。书里提过一个叫“忏悔室”的地方,我从没见过。那我可不可以把这间大殿当作我的“忏悔室”?可我忏悔什么呢?我想了半天,没有头绪。刨根问底往深里挖,孩子,你再想想……冥冥中,神仙在我抬头三尺的地方提醒着我。我脑海中有一道光歘地闪过,呼啦一下想起什么。妈妈爱爸爸,妈妈爱哥哥,妈妈爱妹妹,爸爸爱妈妈,爸爸爱哥哥,爸爸爱妹妹,哥哥爱妈妈,哥哥爱爸爸,哥哥爱妹妹——全家人都爱妹妹,我也爱妹妹,但我更嫉妒她(就像我嫉妒冬儿,她拥有的比我更多——这句话我并没有说出口,但我想,神仙一定收到了,因为我停顿了一下。我嫉妒那些比我强的人。)嫉妒她什么呢?神仙笑笑,嫉妒是心灵的野草。嫉妒是骨中的朽烂。嫉妒是吞噬心灵的毒蛇。我不要我的心灵长上野草,我要在那里种上鲜花;我不要我的筋骨朽烂,我要在那里长出铜墙铁壁;我不要毒蛇来吞噬我的心灵,我要让仙女滋养我的灵魂。忏悔不是很长,我想我以后都不再需要忏悔,我要洗心革面做一个善良的女神。
初三的功课并没有更多,我们大概被即将来到的毕业冲得伤感起来,初一初二时的不愉快早就被日子淡化了,眼下,只有浓得化不开的离别。同学和老师之间、同学和同学之间更加亲密。冬儿在班上更活跃了,班主任也对她更好,眼中再看不到其他同学——但事实上,班主任戴着一张面具,他心里稀罕冬儿稀罕得不行,每当喊冬儿起立回答问题时又总是狠狠的语气——那是用来掩饰他对冬儿疯狂的、不合时宜的喜欢。我这么笨都看出来了,全班谁又看不出来呢?
“没有啦,你们不要胡说,班主任对大家都一样的啊。”冬儿并没理会我们的话。也许什么都挡不住她求知的步伐,她晚自习还是会去找班主任——班主任是四十出头的男教师,他的孩子和我们同龄。我没有什么能再提醒冬儿的话,只是看在同桌三年快分别的份上尽可能和她一起去。也有我一眼没看住的时候,冬儿会避开我,自己去找他。
中考前那一个月,大家忙着写通讯录。也就是一个家庭地址,捎带几句祝福的话。反正我们的邮编都是一样的嘛。冬儿始终没写,她每天更忙了,有时我根本看不到她的人影。
听说,有一天她哭着从班主任的宿舍跑出来。谁知道发生了什么吗?出于女生的第六感,我隐隐觉得不妙……出事了吗?挨训?或者……我不敢往下想,用力攥紧我无力的小手,直到指甲嵌进肉里才觉得有点儿疼。
再后来还听说,学校里有个女生和老师睡一起了……究竟发生了什么?那个女生是她吗?是流言还是真的?我不敢想象,也不能问。那段时日,我仿佛濒死的人,一遍遍质问自己:为什么没有跟在她身后?曾经形影不离的我们,怎么就落了单?这些问题快要耗去我的全部精力。只是,思想还在脑子里疯狂地冲撞,似乎下一秒就要撕碎自己的躯体。
准考证下来,我才知道,冬儿坐在我身后。我是班里文科的学霸,她身后是我们理科学霸。我们学校是考点儿,镇属的乡中学都来我们学校参考。是为了中考吧?是的,应该就是为了中考。她开心就好……
在家中等分数的时候,冬儿和几个同学来找我玩。临走时,冬儿从包里拿出一个绿色的布娃娃——同桌三年,她记得我最喜欢绿色。娃娃不大,虎头虎脑的,乍一看还挺可爱,但细一看,针脚有些粗糙。我一拉开拉锁,一封信从里面掉了出来:
“小东西,同窗三年,友谊永存。大家都很喜欢你,班主任,小志,还有班里其他男生……讲真,我是有点嫉妒的,但是你的真诚和善良,我望尘莫及。放心,我还是我,你纯洁如水的朋友……与你为友,终生不悔!”
有些人,有些事,并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我知道,冬儿用她的方式保护了不谙世事的我,虽然我从没说感谢,但那个布娃娃是我在这世间收到的第一件礼物。从此,我的心门被冬儿的布娃娃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