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人,得把自己看做是人。把自己看作匠,就自轻自贱了。做匠人,最怕这个。匠得有匠心。做不了就做不了,不能糊弄人。就是能做,话也不能说满。我找景好,是让他带话给川野,图上那画桌是大材制成,雕饰也倚仗板材厚度,才得以成型。他们送来的是小块料,做四面平,只能拼接。材小料薄,要做雕饰,只能便宜行事。”
王景元恼得一拍自己脑门儿,“我怎么就忘了这茬!檀香木大块整料是稀世之珍,哪那么容易搞到。他们送料的时候,我明明查验过,楞一点没想到这上头!”
王尚义坐在暗影里笑,承认自己道行浅,也不算没收获。
那张朱氏画桌,并不是难做,难的是寻不到那么好的厚板整料。匠师干一辈子,能用那种料做一回,也算值了。
王景元恼恨自己平时所学不算少,真到用时,昏了头,什么都忘了。
四面平面板得纹理流畅。王尚义在拼接上下功夫,小块紫檀木采用龙凤榫加穿带,每块料都挑了又挑,选了再选,纹理舒畅自然,浑然天成,半点看不出接痕。 这一项功夫够王景元学一阵子。
王景元画雕刻图样。图样修改妥当,王尚义在料材里扒拉板材厚、纹理顺的长条木材,截好,抛光,开始做雕饰。细如长丝的刨花随着凿铲起舞,纷纷扬扬。闷在作坊里几个白天,王尚义的雕刻逐渐显山露水,板条上凹凸有致的深度浮雕,密不露地。
王景元一直在做桌腿和马蹄脚。桌腿是上粗下细的方腿,马蹄脚王尚义要求稍微内翘。桌腿做好,王尚义在桌腿上也做了跟板条一样的雕饰。
这张桌子,比他们以前做任何一件器物都耗神劳力。尤其雕刻,所有雕刻部分,要反复比量,计算,花纹要衔接完美,刻刀要圆转柔韧,深度过甚过夹易藏污纳垢,过浅,造型又不够丰满立体。
连续几天,王尚义手臂累得弯曲吃力,早晨穿衣服得王景元帮他。
“做起活来您就忘了疼,豁出命的干。又不是提前没打过招呼, 活糙点儿 ,谁能知道!”王景元觉得父亲有点太较真儿。
王尚义不愿听这话,指指头顶三尺,“他知道!”
“给日本人还这么干,外面的人知道得骂我们汉奸!”
“咱就是个匠人。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哦,白拿人家钱,不给人好好干,就不是汉奸了?依我看,没能耐干好自己的活儿,还偷奸耍滑,才是大奸大恶!”
倔老头自有一套别人搞不懂的逻辑。
快收尾了,王景元感觉有问题。小料材做束腰式画桌最易藏拙,束腰式的标配就是马蹄脚。装好桌腿跟面板,王景元发现父亲没有攒边打槽的打算,桌腿按无束腰样式装的。雕刻好的板条,没做边条,做了牙条,只是这没有一般牙子那么宽,却比一般牙子厚。
无束腰式桌子,装有束腰式马蹄脚,牛头马嘴,显然不合常规。
王景元提了几次醒,王尚义跟没听见似的,不声不响着手组装。
直到完全装好,王景元才看出点意思来。
雕花成了这张桌子最大的亮点。与四平面九十度垂直衔接的牙条,雕花疏密有致,连绵不绝,延伸向四腿。大有花藤自下而上攀援,在平面下形成婆娑姿态,烘托出一片平坦如镜世界的意境。 四平面的极简与雕饰的繁复握手言和,冲突与和谐并存共生,刚与柔相生相济。
这张桌子在说什么。被赋予性灵的器物都能说点什么。
王景元原来以为的问题,不算什么。直线条厚牙条充当点睛之笔,既便于做出深雕,也造出减地铲雕的视错觉。即使做了个假的减地铲雕,也算有束腰了,配以上粗下细的圆腿和内翘马蹄脚,当然再合适不过。小板料做出整材的效果,完全靠这一招一石三鸟。
“爹,没看出来,您还藏着大招儿哪!”王景元靠墙角坐下,对这张桌子心服口服。自己一直看不上木活,原来这里面的道道儿还够深。
以前王尚义让他学木匠,他不愿学,嫌弃是出苦力。后来成了家,不得不学,也并不肯上心。他觉得木活靠苦力不靠脑。他喜欢漆作,自古好木作易得,好漆作难寻。漆工比木工技术性强,有钻研头儿,再说待遇也高,比木作有面子。父子两个各执一见,谁也说服不了谁,王尚义只好由他。他渐渐以做漆活为主,木活为次。一开始漆活做坏了,王尚义闷声不响洗掉,替他重做。后来做坏了,王景元自己洗了,重来;不好,再洗了重来,倒也摸索了点儿门道。
王尚义也会点儿漆作,技术马马虎虎,自认没天赋。漆作没正经师傅领,难修行。
王景元一直不解,刷个油漆哪有那么难!
王尚义哭笑不得,“井底之蛙,见过多大的天,敢这么信口雌黄。漆活能盖住木活的丑,也能放大木活的丑,甚至能独秀于木活之上,占尽风光。漆艺水深了去。好漆作得有正经人领,也得自己有这份才。咱们祖上虽说以木作为业,却也出过像样的漆作,跟扬州名漆作拜过师学过艺,可惜未能传下来。好漆作跟好木作,都不是那么容易成就,需天时地利人和。”
王尚义有句话没忍心戳破:不成器的半拉子漆作马踩牛踏,比木作多了去了!他也明白,人吃哪碗饭,老天爷也有定规,自己强摁也没用。
自从进了城,漆工的活几乎都靠给王景元了。虽然他在木工上马马虎虎,一般漆活已经做的相当不错了。
王尚义当初那番话,王景元只听进去了一半,“好漆作跟好木作都不是那么容易成就”那句,他当时不能苟同,现在才有点懂了。哪行哪业最顶尖的那个,都不简单。
“都打好招呼了,为什么还非按那个图制作?”现在这是他没弄明白的众多问题里的第一个。
“丑话说前头,是咱这行的规矩,也是日后留住主顾帮咱扬名的一个手段。人家要求的,咱不一定非得照做。不能做,自有不能做的道理。主雇之间把话说开,等于彼此有了灵活变通的余地,不至于事后吃瘪。满足主顾要求是次,是本分;超出主顾所望,把不可能变成可能,才是势力,是本事。唯有如此,才能叫匠师。”王尚义吸着烟,慢慢敲打儿子,“如今世道混乱,咱们又在日本人手里干活,金银财宝靠不住,手艺称手才牢靠。”
王景元深觉有理,点点头。
王尚义幽幽吐出一口青烟,“有一本书,专门写雕漆工艺。能找到这么一本书,学学古法漆作,说不定你在漆作上能成......”
王景元忙问,“哪里有卖的?我买去——”
“没有卖的。先人留传雕漆手艺的,我听说只这一个孤本。你若跟这书结缘,三生有幸了!”王尚义面孔被青色的烟雾缭绕,只烟袋锅闪着一点红光。
王景元觉得这还不如不告诉他,弄得冰里火里的难受。
木活完工,接下来是王景元的漆活。王景元费了几天工,细砂纸一点一点打磨凹凸有致的雕花,直至摸起来光滑圆润。重复上一薄一厚两遍无色生漆,紫檀华丽低调的纹理显现出来。
器物如人,成器伊始,独有的气质就开始养成了。
川野来了。父子俩不说话,让他自己看。这也是他们的老规矩。川野左摸摸右看看, 觉得好看, 却看不出个所以然,只是一个劲儿称赞,“吆西!吆西!”
围着桌子转了几圈,川野道,“我不明白,怎么做出来的?不是说做不出来的嘛。”
王尚义眯起眼笑笑,对王景元说,“景元,指给川野先生看一下!”
王景元引川野看做工用料的机关和奥妙,川野连连点头,爱不释手,“真是巧夺天工!你们二位这样的大工匠,鄙人钦佩!”
川野请王尚义到另一个房间单独谈话。过了一会儿,两人走出房间,川野手上拿着两份契约,放在画桌上。他要跟王家父子签订契约,邀请他们去德和木材厂担任工长。
王景元早料到川野不会是做张桌子这么简单,因此没像上次那么慌。而且他笃信这个契约签不成。王尚义不会轻易答应签字。倒是担心不签字,川野一旦怒极掏枪,自己跟老爹该怎么办。
王尚义没说话,拿起契约一个字不落从头看到尾。四周一片寂静。王景元盯着手里的契约,周身三万六千个毛孔却在留意王尚义的一举一动。
王尚义看完,把契约轻轻放桌子上,拿过旁边备好的钢笔,刷刷几下签上自己的名姓。
王尚义签了字,众人的视线转移到王景元这里。他慢慢放下手里的几张纸,先看了看王尚义,又看了眼川野, 说道,“这个契约我不同意!”
他想拒绝。跟日本人打交道一回,已经这么折腾了,以后天天打交道,伴君如伴虎,说不准哪天小命休矣。可他权衡再三,终究还是言不由衷了,“当工长可以。可也得有像样的人手帮衬。挑人手,得有我和父亲参与。”
第三章 佳节倍思亲 链接地址:https://read.douban.com/reader/column/31564201/chapter/1120910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