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成雪
忘川河边的彼岸花又开了,而我,可能是等不到他来了……
(一)
相传,人死之后,肉身腐坏,魂入冥界。忘川河位于冥界与人间的交界处,常年昏暗,不见天日。那些入了冥界的鬼魂,或是选择放下前尘,重入轮回,周而复始,直至命魂消散;或是执迷于生前恩怨,遭忘川吞噬,寂灭于天地间。
忘川河畔,长满了彼岸花,得了这忘川中的怨灵浇灌,郁郁葱葱。年年岁岁,花开时节,那大片的红色,如鲜血一般鬼魅,艳丽。
而我,却已经不记得这是我见到的第几次花开了。
朝如青丝暮成雪。昔日那个身着嫁衣,踏入幽冥的女子,已然老去。
平日里,我便守护在这忘川河边,度化那些前来轮回的魂灵,替他们洗去生前的记忆。了却前尘旧事,通往彼岸来生。
那些人看我满头银丝,身形佝偻,偶尔还会客气的叫我一声“婆婆”。久而久之,连带冥界的鬼差也跟着一起叫我“婆婆”。
不曾想,我都已经这么老了。
其实,我年轻时,曾有一个好听的名字。而我如今在这忘川河畔日复一日的当值,也是因为年少时经历的那些因缘而已。
(二)
我叫顾轻衣,年方十八,学识渊博,乃是浙东临安学馆相貌第一的女子。
这临安学馆第一美人的名号,可谓前无古人,实至名归。毕竟整个临安学馆,眼下只有我一个女学生。而在我之前,除了些许个插班旁听生,并没有正儿八经入学的女弟子。只可惜即便容貌第一,我每日也只能像我的师兄弟一般,青衣长衫,头戴纱冠。乍一看,泯然众人矣。偶尔春日时节,众人去桃花林中踏青,我总会折下一支桃花别在鬓角,自我感觉甚好。再加上平日里,我又喜欢在屋子前头种些花花草草,便在师兄弟中得了个“花痴”的美名。
临安学馆位于余杭郊区,钱塘江下游,地处江湖之远。听教书先生说,最早这里是一个姓柳的财主建的一个别墅闲庄。为了显得自己不仅有钱,而且学识渊博,柳老爷便收留了许多穷酸的儒生在此地,做了门客。那些儒生不屑于考功名,又闲来无事,整日里弹琴论道,喝酒写诗,还办了个小私塾,教授弟子赚外快。那些弟子学成后,有些留下来跟着一起教书赚钱,还有一些考了功名,声明在外。连带这个私塾也一下子出名起来,渐渐便脱离了败落的柳家,成了如今的远近闻名的儒门学馆。这百余年来,听说也出了不少名人,有些还在朝廷里身居要职。
不少乡绅慕名将子女送来临安学馆,指望着学成之后,可以一朝考取功名,或成为一个有识之士。偶尔也有来镀金的云游儒生,交上半年学费,便能插班旁听,跟着学点临安学派的经史法论。我与他们又有些不一样,我是先校长顾月先生,在学馆门口,亲手捡来的。
顾校长总觉得我天赋异禀,读书比他人快上几分,故而破例收了我做女学生。虽然身为女子,无法考取朝廷功名,但做临安学馆的女讲师,平日里讲课论道,节假日下厨炒菜,倒是绰绰有余。
(三)
这一年的春日,我照例与师兄弟们一起去竹林幽栖处踏青寻乐。那些个人前段日子听了先生讲的魏晋风骨,便带了几坛酒,打算也跟着过一回竹林七贤的瘾。结果还没过三旬,就开始假装发酒疯。披头散发,衣冠不整,穿着宽袍大袖,踏着木屐,在竹林里头走来走去,嘴里还念念有词,美其名曰“行散”。
其实,他们根本没有胆量去真的买五石散。现在这幅德行,估计是上个月末考试分数不尽如人意罢了。
我是实在是看不下去,就一个人背着琴,悄悄溜去了别处。
我想静静。
走着走着,不觉来到了一处僻静之所。虽然僻静,竹林幽径,却有人迹可寻。复前行,又过数十步,竟看到了一个亭子。亭子里,整齐放了一张石桌,两把石凳。再往前看去,远方隐约有炊烟升起。
好家伙,难道,我寻到了什么竹林深处的隐士?这可比那帮“行散”的假魏晋男子强上百倍!我不由得心情大好,索性将琴放在石桌上,开始弹奏起来。
江南的春日,总免不了是不是来一场缠绵的细雨。
不觉间,周围的一切被朦胧的烟雨所笼罩,变得迷茫。我弹着琴,看着眼前的光景,犹如一幅泼墨般的写意。心里头盘算着,还好自己找到了这个避雨的去处,不然就会像师兄弟一般,在竹林里头潇洒到一半,被雨浇成了落汤鸡。
不觉间,竟已经将那《流水》弹了三四遍。
不觉间,但见一个白衣男子,拿了一壶酒,撑着油纸伞渐渐向凉亭走来。
他身形高瘦,步履稳健,看上去优雅不凡。
行至凉亭前头,他也不急着进来,只是静静的听我弹完了第五遍《流水》。这才对我颔首道:“在下白显,表字云霄,洞庭人士。近来游历到钱塘一带,在此隐居。方才听闻远处似有琴声传来,弹得竟是《流水》,甚是好奇,不想竟然是这位姑娘在此处抚琴。所谓高山流水遇知音,不知姑娘芳名?”
我这青衣纱冠的装束,都被他认出是女儿身?定是我的美貌与才华打动了他。
“在下临安学馆顾轻衣,雕虫小技而,失敬失敬。”
我起身,像模像样的对他作揖回礼。这回我才仔细看清楚了他的模样。唇红齿白,剑眉星目,双眼有神,气宇不凡。果然是个不可多得的美男子。要是再有点才华傍身就更好了。但他能听出我方才弹奏的是《流水》,应该也是熏陶过点文墨的。我琢磨着,或许鼓励他来临安学馆进修一下,毕竟开卷有益。
《诗经》里最有名的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窈窕君子,淑女好逑。
(四)
那场雨,下了好久好久。
我与霄郎二人就这么在凉亭里把酒行乐,畅所欲言,从诗词歌赋,谈论到人生哲学。偶尔兴起,我还给他抚琴一段。
淅沥沥的雨声在耳畔响过,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一般清脆。一道道雨帘,把我二人与外头的滚滚红尘隔离开。
多少小儿女心思,悄然藏在雨帘之中。真希望它就这样下着,永远不要停。
雨过天青,我见天色已晚,无奈起身离去。临行前,我为他写了个请帖,邀请他来临安学馆进修,他亦欣然愿往。我与他二人,心照不宣,甚好,甚好。
果然不出一月,就看着霄郎收拾了行囊,雇了辆小马车,像模像样的来临安学馆报道。学馆虽然招收前来镀金的插班生,但插班生的学费不菲,往往来的人都非富即贵。霄郎一次性交了三年学费,学馆上下讲师们对他更是另眼相看。不仅带了我们全体上下热烈欢迎,还给了上等房,单独配了个小院子。
即便对这个出手阔绰插班生的来历感到困惑,但一众师兄弟们还是被他的相貌、阔绰与学识所折服。大家私底下感慨着,果然有钱能使鬼推磨。自古文人最看重气节。临安学馆讲师们的文人气节,也就值三年插班生的学费。
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毕竟临安学馆除了我之外,没有其他女子。我又三天两头借探讨学问之名去找霄郎,时间长了,我俩便开始渐渐有所来往。我们一起上早课,一起论经史。偶尔弹琴、写诗、作画,日子过得好不逍遥。
这一切,都被我的师长顾先生看在眼里。按他的话说就是,虽然霄郎此人来历成迷,但他若愿此后留在余杭一带,与我一同教课,其实嫁娶也不是不可能的。毕竟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本无父无母,又处江湖之远,便不需尊那些繁文缛节。
我觉得,顾先生说的甚好。
三年的时光就这么慢慢过去,细想来,点点滴滴,都成了美好的回忆。
有时候我们会一起偷喝买来的酒,有时候互相帮着整理书室、誊写经史,一起侍弄庭前的花草。日子不知不觉也就这么过去了。
那天我鼓足勇气问他,想不想娶我。
他说,想。
(五)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
这年五月的雨,下的比往日厉害许多,连绵一月,不见停歇。那潮湿发霉的感觉让人觉着惆怅万千,深感不祥。纵使江南一带自古多雨,人们都已经有些不知所措,更不用说其它的地方了。
这日,霄郎与我说,他洞庭老家有些急事,他要赶紧回去一趟。与我们匆匆辞行,便赶忙踏上了归程。就连原本预定的婚期,都不得不被迫拖延。我原本想随他一起前往,只是霄郎再三阻止了我,让我安心在临安学馆等他回来。
这一月连绵的淫雨,让我心里头惴惴不安。想了想,若是家中真出了什么事,一桩心事了解也好。便一路送他到了余杭,看着他就这么离去了。
顾师傅说,我应该跟着他
我说,我不想离开临安学馆。他既然答应过我会回来娶我,便应该履行诺言。况且,此去洞庭,沿着水路,也不过几日往来,也不是太远。况且又有飞鸽传书,互通音讯,没什么大事。况且……
顾师傅无奈摇了摇头,说我这人,关键时刻,总是犯傻。
我苦笑,或许他不希望我跟着去,有他的理由吧。
刚开始一切还算如常。每隔几日,我二人便有飞鸽传书往来。他告诉我自己一切都好,还在安顿家中杂事。只是字里行间却提及洞庭云梦泽因连月淫雨,水位上涨,似有决堤之兆。不过只言片语,却看出他心中的纠结与着急。
一个月后,连绵数月的雨,终于停了。晴空万里,熠熠生辉。
而自此,我却再也没有收到他的飞鸽传书了。
我看着这天边朗朗清日,感觉似乎有什么大事已经发生了,而我,却束手无策。我心中产生了许多可怕的想法,却只能强迫自己去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渐渐地,我听往来洞庭的商贾说起了五六月发生的事。原来当时,洞庭一带历经长达数月的暴雨,以致洞庭湖水倒灌成洪,良田被毁,生灵涂炭。是龙王不忍苍生遭劫,震怒之下,施法止了暴雨,褪去洪灾,他们这才活了下来。
他说,那晚,他们都在雨中听到了龙啸的声音,第二日,暴雨便停了。
我虽对他那些鬼神之说将信将疑,但或许霄郎的失踪,与洞庭洪灾有所关联。
(六)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我想,我既与他许下婚约,自是要追他而去的。他若有意弃我而去,那我也要亲自问个清楚明白,才算完。
我还是告别了临安学馆众人,坐上了去洞庭的小舟。孤舟独影,青衣垂钓,寄情山水,这本是曾经我与霄郎憧憬的快活日子。此时此刻,看着船过千帆,远山翠色,烟水蒙蒙,心中却不是滋味。
莫要轻言别离,都道别离太苦。
到了洞庭,我便开始四处打探他的消息。他这般潇洒翩翩、学识渊博、又家底丰厚的公子哥,多半是出自什么世家大族的。。
只可惜,这一路打听,却不曾寻到半点他的消息。
辗转到了岳阳城郊,才在几户村民的指引下寻到一处废墟鬼宅。那宅院看着,应是大户人家的宅院,只可惜半年前洪灾后便遭荒废。而废墟中,竟有几十具尸骨,吓得我赶紧报官。仵作验过之后,告诉我说,这出宅院应该是一户姓白的乡绅所有。只可惜,此地风水虽好,却因地势略为低洼,在半年前的洞庭洪灾之中被洪水所侵。全家上下四十八口,男女老少,无一幸免。众人死的安详,那洪水像是在夜间众人沉睡之时将整座宅子袭来的。
半年前?我算了算日子,那会儿正是他突然音讯全无的时候。恰巧他人又在洞庭一带。这四十八具尸骨当中,会不会有一具,就是他的。可惜,那四十八具尸体已然腐坏,只余下累累白骨,难以辨识。
不,他一定没有死,白云霄或许只是他行走江湖的化名罢了。这一切或许都只是巧合而已。
这世上,哪里来那么多的巧合?
我闭上眼,无力的瘫坐在地上,不愿意相信眼前的这一切。泪,不自觉的流了下来,半年来音讯全无,他到底去了哪里?
我不甘心这半年来的寻找,得到的竟然只是这样绝望的结局,于是开始游历天下。天下之大,或许他只是去了某个天涯海角,茫茫人海,我终是能寻到他的吧。
(七)
我找了他整整十二年,却一无所获。
这十二年来,我都是半年留在临安学馆教课,半年出门游历。明说是游历,其实只是去寻找霄郎的下落。乍一看,策马江湖好不潇洒。只是心中的酸楚,却又有多少人知道。
伊人彼岸,寻而不得,寤寐思服。然而纵使他夜夜出现在我梦中,那又能怎样。梦醒,依旧只是我一个人,面对冷冰冰的现实。
或许一开始我就错了,错在不愿意相信他已经死去这个残酷的现实。
直到有一日,我到了一个叫做酆都的地方。听说,那里是人间的鬼城,而人界与幽冥的交界处,忘川河亦在那里。
我想明白了,人死总是会入轮回的,或许我能在忘川河畔,等到他回来。打定了主意之后,我便日夜徘徊在忘川河畔。
那地方阴冷黑暗,常年不见天日,让人心生畏惧。而我这具游离在忘川边上的生魂,终是惊动了冥王。
他问我,彼岸是死,我一具阳间生魂,为何迟迟不愿离去。
我说,我只是想等一个人的魂魄归来,但求守护在这忘川河畔,不愿离开。
冥王不忍我痴心一片,便成全了我。他与我说,此处乃是魂魄轮回必经之地,你若愿意,便入了幽冥,在忘川河畔度化那些前去轮回转生的魂魄。或许有朝一日,你也会寻到那个你想寻觅的人。
我点了点头,那样也不错。
(八)
七月十五中元节,鬼门大开,亦是我入忘川的日子。
我回了临安学馆与一众人道别,亦摘下了象征学馆儒生的纱冠、青衫,换了一身红色罗衣。原来,我穿红色的衣服,竟可以这么好看。
是日夜里,我身着红衣,头戴华冠,映着如砒如霜的月色,一步步踏入了黄泉幽冥。但愿此去,抛下凡间种种,能让我再次与他相遇。
幽冥寂寥,我又重操旧业,开始打理起了忘川河畔肆意生长的彼岸花,就像当初在临安学馆庭院前侍弄花草一般细心照顾。每年彼岸花开的时节,忘川河畔那一抹惊艳的大红色,美得摄人心魄。
就连冥界鬼差,都忍不住过来赏花。一来一去,我倒和他们打起了交道。有个鬼差看我好像懂些音律,索性给我弄了把箜篌来,无聊时候给我打发时间。偶尔我弹奏起箜篌的时候,会有些怀念当初竹林亭中为他弹奏的那曲《流水》。
只可惜,故人不在,琴亦不在了。
朝如青丝暮成雪。岁月匆匆逝去,一如白云苍狗。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迎来送往了太多魂灵,却始终不见他的踪迹。见了那么多的悲欢离合,红尘恩怨,我自己那些过往,反倒看的开了。有时候,我差点要忘记自己叫什么,在这里呆了多久。
偶尔,会有鬼差跟我讲些六界趣闻,给我解乏。譬如最近的奇闻,便是这天界应龙历经百世劫难飞升之后,竟自请去了冥界九幽镇守天柱。就连应龙自己也说不上为何会如此。直道是凡间历劫之时结下的因缘。虽然应龙凡间历劫时的记忆已经被洗去,但那因缘却仍在,故而才循了它而去。真乃六界奇事。
我无奈摇了摇头,笑着打趣他,诶,原来做鬼也有这么多管闲事的。
忘川河边的彼岸花又开了,而我,可能是等不到他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