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周三,嘈杂的菜市,莫大爷拎着浅色帆布袋,停于水果摊前。他自称患有残疾,理应得到照顾,但小贩不为所动,依旧不想为他抹零头。
眼见莫大爷转身欲离去,小贩佯装委屈地说道:“大爷,哪有十一块钱抹成十块的嘛。”
然而,莫大爷好似失聪,步履坚定地离开,头也不回。这已经是这周的第三次,他也有些无奈,怎奈何,这孤独太过凝重,不与人说说话,总归要害病一场。
穿过两条街,汽车的轰鸣和人声的嘈杂,仿佛与空气连为一体,亦步亦趋,挥之不去。莫大爷加快步伐,似与时间赛跑,将喧嚣抛于脑后。转眼,世界变得安静,袅袅余音在树梢酝酿而生,恰一阵风过,落下一地的宁静。
这栋老式小区已有些年头,自然是没有电梯这类现代设备。他步履缓缓,走几步台阶便要歇一歇,时而自言,时而神思,五层的高度,总要走上好几分钟。
他一如往常,将布袋放在水泥板上,手伸进兜里准备拿钥匙开门。正当这时,忽听见一男子急促而细碎的通话声,厚实的水泥板在慌乱的脚步声中,发出鼓点一般沉闷的声响。
他们擦肩而过,男子依旧在通话,余光时不时地落在莫大爷身上。就在其走到楼梯的中间位置时,莫大爷突然转头叫住他:
“莫尘?是你吗?”大爷看似注视着他,实则双眼无神。
忽地停住,短暂的沉默后,男子慌张地回应道:“大爷,您认错人了,我不叫莫尘。”说完,便欲转身离开。
莫大爷遗憾地摇摇头,“不好意思啊,我眼睛看不见,你的声音跟我儿子简直太像了。”
说罢,莫大爷自言自语道:“老了,真的老了,连儿子也不愿回来看看我。”
“砰——”门关上了,一切回归平静,空荡的楼梯间仅剩大爷回响的叹息,和一位站立不动的年轻人。
2
周日的清晨,天空灰蒙蒙一片,环卫工人用扫帚为这座老城化上淡妆,夜班归来的人在巷子里轻声行走,生怕惊扰了这甜睡中的美梦。
步入晚年后,莫大爷常常天未亮就醒来,坐于床边,静心凝神,细细品味自己的一生。而后,沏一壶茶,打开收音机,再吃些松软的糕点,一天便也开始了。
正当莫大爷准备去菜市再闹一回时,门铃忽然响起。这间老房子,已经许久不来客人,他心生疑惑,试探性地喊了句:“哪位?”
“是我呀!”一阵熟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还未等莫大爷反应过来,门外的声音又高了几度,“是我,莫尘啊,爸爸。”
惊讶,疑惑,不知所措。
莫大爷站在原地,目光落在锈迹斑斑的铁门上,随着敲门声再次响起,他如梦惊醒般,拖着沉重的步伐朝门走去。一扇破铁门隔不住热情的期盼,莫大爷走得默不作声。
“爸,您怎么这么晚才开门啊,我这难得回来一趟,就急着想见你呢。”莫尘跨步上前,反手把门关上。
“爸您怎么啦?哎哟,我不是回来了吗?您哭啥呀。”看见莫大爷眼中噙满泪水,莫尘急忙安慰着。
“兔崽子,你还知道回来啊!”莫大爷扬起手背擦了擦泪,缓缓转身往卧室走去,“回来也不说一声,我现在去拿钱给你买菜。”
说罢,大爷关上了门。
莫尘一边悠悠地在屋内转着,一边朝屋里喊着:“我刚从市场上买了很多菜,您不用再买啦。”他走到厨房,瓶瓶罐罐摆放得十分整齐,厨台上还有未干的水渍,看来大爷早上又清理了一遍。
“你懂买什么,是不是又被人宰了?”大爷从屋内出来,径直朝厨房走去,眼角还挂着泪珠,脸上却漾着抑不住的笑容。
“我可不是当初那个毛小子了,我现在啊,说不定比您还精明呢。”
墙上的老挂钟正滴答地走着,时针指着八点的方向。
“你这回待几天啊?”莫大爷正利索地切菜,失明丝毫不影响他的刀工。莫尘则负责清洗,总时不时回望父亲一眼。
“明天就得走啦,我也想多陪您几天,但是工作嘛,实在没办法。”父子俩你一言我一语,唠唠家常,平淡而温暖。
专注的时光总是流逝得更快,墙上挂钟的摆动声宛如时间的脚步,不紧不慢,静悄悄地走着。待他们乍一抬头,才发现时针已归向六点,窗外的光景也逐渐沉下,万物趋于平静。
莫大爷坐在沙发上,若有所思地听着电视。莫尘偶尔看一眼电视,大部分时间都在看手机,毕竟戏曲类的节目,他完全不感兴趣,只是出于孝顺,才扬言自己深谙戏曲文化。
“我说……现在天色是不是已经黑了?”莫大爷忽然开口,手在桌上摸索着。
“嗯,是有些黑了。”莫尘将茶杯递给大爷,望着窗外说道。
“那你开灯了吗?”
虽然早已忘了光明的存在,但此刻,他心里依旧挂念着光明。
“那我现在去开。”说罢,莫尘起身,径直朝电源开关走去。
“把屋内的灯全开了,免得你晚上需要。”大爷补充道。
莫尘想了片刻,便坐回沙发上,整个屋子,只有客厅的灯开着。
3
空荡的房间,寂静的夜,整座城市都将入睡,唯有不眠不休的挂钟和潜伏于黑的猎手,还在片刻不停的忙碌着。
虽然一整天都陪在莫大爷身边,但极具洞察力的双眼早已看穿了一切,目前唯一能藏钱的地方,只剩卧室了。传言眼瞎的人,听觉特别好,因此他极度谨慎,连走路都小心翼翼。
从客房出来,便是灯光通亮的客厅,四周寂静得可怕,“滴答”作响的钟声,宛如魔咒萦绕在耳。他蹑手蹑足,拐过客厅时,猛地一惊:
莫大爷的房门没关,里面的灯还亮着。
他努力地回想,清晰记得自己并没开过那盏灯。一种莫名的恐惧在心头滋生,他贴着墙,缓缓前行,于门旁露出一只眼睛,环顾一周,确认莫大爷正在睡觉后,才轻轻舒了口气。
屋内只有两个木制柜子,以及墙角边的几个破箱子。他皱了下眉,便迅捷地开始翻箱倒柜,尽管他已十分小心,仍时而发出一些声响。每每如此,他总要回头看一眼莫大爷,虽明知他什么都看不见,即使被发现也无关紧要,但心理上依旧不受控地感到紧张。
一阵忙活之后,他一无所获。沮丧之余,他又在卧房扫视了一圈,忽然,床头柜上的一封信引起他的注意。好奇心促使他往那边走去,走近一看,是一封浅黄色的信封,封口开着。
他小心翼翼地拿起,匆忙打开瞥了一眼。突然,瞳孔开始放大,手也不自觉地颤抖,他难以置信,里面竟然是一叠钱。
本能地看了眼莫大爷,一副慈祥的模样,或许是错觉,他感觉大爷的嘴角挂着一丝浅笑。顾不上多想,他匆匆跑出卧室,打开铁门,轻声关上后,便开始快步奔跑。
黑夜,是他赖以生存的猎场。他灵巧地在巷子里穿梭,直到觉得安全,才会停下。
在昏黄的路灯下,他撕开了捏地变形的信封,一叠钱币尽显于前。激动得手止不住地颤抖,正当准备拿起来数数时,一张纸条从钱币里滑落,掉在地上。犹豫数秒后,他蹲地拾起,那纸仿佛附有魔力,拾起的那一刻,他的心开始变得平静,接着微弱的灯光,他细细阅读纸上的文字。
4
“谨以此信,送给我善良的“儿子”:
谢谢你,善良的陌生人,尽管你可能不愿承认这一点。
从你敲门的那一刻,我便知道,你不是我儿子,因为他已经在五年前去世了。如果我没猜错,你就是那日在楼道里假装打电话的小伙子吧?在你走后不久,警察就来了,说是楼上有户人家被偷了,根据他们的推算,小偷离开的时间,跟你下楼的时间很接近,所以我大胆地猜测,你是小偷吧?
其实,我并不认为小偷就一定是穷凶极恶之人,尤其当你在门口喊我爸爸时,我愈加相信这点。说实话,这一天实在辛苦你了,对付我这样眼睛看不见的老头,你完全可以直接偷,没必要瞎费这功夫陪我演。但你没有,你是多么善良,为一个孤寡老人送来了一天的天伦之乐。我知道你半夜就会离开,而且出于习惯,你也一定会拿走点什么,如果我直接告诉你家里什么都没有,你也不会信,所以我才叫你把灯全打开,方便你晚上仔细看看,这里真的什么都没有。
卧室的灯是我开的,与其蹑手蹑脚地找,不如把灯打开,反正结果都一样。这封信是给你的,这钱也是给你的,别担心,我不会报警,这些是你应得的。如果我再富有一些,我会给你更多。
因为看不见,所以不敢写太多,怕全歪了。总之,你要相信,你本质上是个好人,小偷也没什么可耻的,这只是为了谋生而一时犯的错,完全可以改回来。如果你愿意改,就回来吧,做我干儿子,陪我最后一程,好吗?我当然也不会亏待你,我死后,这个房子就留给你,这样行吗?
如果你不相信我,就拿着钱去谋个出路吧,只是我会永远记得,我儿子曾经回来过,谢谢你啊,小伙子。”
看着这歪歪扭扭的字,男子陷入了沉思,不知过了多久,他恍然醒悟,掏出了手机开始找些什么。
5
隔天,莫大爷醒来时不再坐在床边回忆往事,而是去了客房。他轻声敲门,见没有回应,又喊了一句:“起床了吗?”然而,门内依旧没有回应。
空空的房间,连叹息声都格外刺耳。莫大爷摇了摇头,扶着墙准备回屋,就在他走过客厅时,门口又响起久违的金属敲击声。
“爸,是我!”
还是熟悉的声音,还是原来的那个人,莫大爷拿起手机,按下了快捷键。
“你终究还是回来了。”开门的那一刻,莫大爷欣慰地笑着。
“是啊!我回来了!那封信我看过了,我……”男子有些哽咽,继而说道:“从今以后,我就是您儿子。”
父慈子孝,这是多么令人羡慕的事情。然而,幸福的时光总是长着脚,跑起来便停不下来,一晃眼,半小时过去了。
他们正坐在沙发上畅谈未来的事情,突然两名警察闯了进来,迅捷地扑上去,将男子牢牢按在沙发上。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男子如陷入牢笼的兔子,眼神慌张,表情怪异,四肢剧烈地抽动着。
“你们是不是抓错人了啊?”他象征性地反抗,然而警察却不为所动。坐在一旁的莫大爷神色自若,脸上依旧挂着浅浅的微笑,不紧不慢,他从沙发底下拿出一台平板电脑,上面正放着视频——是昨夜男子偷窃的全过程。
“你……”男子从惊恐转为愤怒,一股被欺骗的羞辱感从心底萌生。
“莫前辈,您真是刑侦界的传奇,略施小计,就让犯人自投罗网。”民警一边死死抓着犯人,一边向莫大爷投来崇拜的目光。
“我抓了一辈子的犯人,什么人会干什么事,从眼神和对话中就能看出。”莫大爷站起身,走进卧室,不一会儿,手里拿着微型摄像机便出来了。
站在男子面前,他又补充道:“那日听你通话的语气和内容,完全不匹配啊,加之你走得匆忙,我便怀疑你是小偷。不是你装得不像,实在是见过太多了,职业习惯。我假装失明,便是想进一步试探,见你完全不顾正在通话中,而是慌张地敷衍我,我便更加确信。最后那些话,只是在玩心计,就看你心够不够大了。”
“骗子!”男子愤怒地望着莫大爷,“说好的不报警呢?说好的愿意给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呢?全是谎言!”男子双眼泛红,倒显得委屈。
“是不是真的改过自新,看看你手机就知道了。”说罢,莫大爷从男子兜里拿出了手机,强迫其打开屏锁后,莫大爷手机灵活地翻找着。十几秒后,就在他双手停下的那一刻,他大笑了起来。
“改过自新?”他将屏幕对着男子,屏幕上显示的是昨夜的搜索记录,全是关于房子过户问题,其中最新的一条是“老人意外死亡,干儿子有权继承房屋吗?”
面对这一切,男子选择了沉默,但莫大爷却好似有说不完的话。
“从见你第一眼,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心里都有底了。眼瞎,独居,声音很像,包括最后信里说的房子过户,都是为了一步步引你上钩。你敢冒险上门假装我儿子,我便料你敢为了房子再次上门。”
最后,男子被民警扭送局里,在他被押送出门的那一刻,他回头看了眼莫大爷,恶狠狠地留下了一句:“呸,老戏精!”
听到这话,莫大爷忍不住大笑道:“不会演戏的老头不是好的退役干部。”
他拿起客桌上的布袋,也朝门口走去,闹完这一场,他还要去菜市再闹一场。虽然眼瞎是假的,但孤独是真的,他自称患有残疾,其实也是真的。
毕竟,孤独和关节炎一样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