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历史学家说:“历史是人类错误经验的总集成”。如果参照这样的观点来看《左传》所记载的故事,同样可以启发!
在《左传讲读》的序言中,王元化先生这样写道:
中国自古以来有着十分浓厚的人文经典意识。一方面是传世文献中有丰富多样的文化典籍(这在世界文化中是罕见的),另一方面是千百年来读书人对经典的持续研讨和长期诵读传统(这在世界历史中也是罕见的)。 -----《左传讲读》序言
历史的恢弘气势是由内容与时间共同塑造的。但我更关心的是,通过阅读这些历史典籍,我更想知道在这些记载中出现的那些人是如何度过自己的一生的。历史记录的缺点是,那些历史人物的平生大多仅能在记载中呈现凤毛麟角的部分,而剩余的大部分或是绝大部分,只能依赖仅存的那一点记载去猜想和臆测。
阅读《左传》我不会简单停留在某一个时间和故事,反而这些历史人物身上表现的一些共通性更值得玩味。在一部《左传》记录中,能安享天年和全身而退者寥寥可数,更多人更想流星一样,在历史的苍穹中一闪而过,随后即湮没在寂寂长夜中。
《左传》的记载中动人心魄的故事往往与弑君、篡位、争斗、权谋、谋逆、战争有关,而这些事情在表述上,左丘明的冷静往往会让读者心里变成不安。文言文在叙述上简洁,会变成斩钉截铁般的决绝。从周王室的天子代代更迭到诸侯国的代际传承,能用不流血、不牺牲来完成,几乎成了一项相当艰巨的任务。而作为在一旁记录的史官也同样不能独善其身。譬如成语中的“董狐直笔”-------也是冒着巨大的个人风险来完成记录,并把史官的行事作为历史记载的内容。
《左传·宣公二年》:“乙丑,赵穿攻灵公于桃园。宣子未出山而复。太史书曰,‘赵盾弑其君’,以示于朝。宣子曰:‘不然。’对曰:‘子为正卿,亡不越竟,反不讨贼,非子而谁?’”“孔子曰:‘董狐古之良史也,书法不隐。’”
但在《左传》的记载中还有更为惨烈的,比如“崔杼弑其君”一条记载:
《左传 襄公二十五年》:大史书曰,崔杼弑其君,崔子杀之,其弟嗣书,而死者二人,其弟又书,乃舍之,南史氏闻大史尽死,执简以往,闻既书矣,乃还。
三个人用性命来博,只是为了在记载上记录“弑其君”这三个字。读到这里的时候,我想那一句“历史是人类错误经验的总集成”总算有了具体的应用。若是有人说这是史官的胜利,可惜就事论事而言,为三个字而要付出三条性命,这代价,过于沉重了。
在《左传》中我们看到的这种秉笔直书的态度,在其背后都是在刀口舔血的日子。在那些时光里,左传里记载的人物对于死的态度,绝少扭捏作态。那么这样的记录到底为了什么呢?若只是为了苟活,左丘明没有必要按照“史实”的原则来进行记述,而且这些记录在案的内容,不公、不义之事比比皆是。那么左丘明想告诉后世之人什么呢?我想这一点,也正是历史学家钟情《左传》的缘由吧!
历史从来不止只有一种书写方式,当然也不会只有胜利者才有权力书写历史。胜利者有些出自公义,更多的则出自不公与不义。但在书写的历史中,我们依然可以看到公义作为一种主导力量的存在。公义不完全是有胜利者来书写的,也同样会有历史的参与者来书写。尽管位卑言微,但这些记录终将会成为历史记录中重要的组成部分。这些有关不公不义的记录,也终将成为历史的参照之一。也正如此,历史本身才呈现如此复杂的局面。任凭后人评述的感叹------换言之就是对公与义的坚持和坚守。
在阅读《左传》篇章的同时,我常常想起英国作家托尔金的魔幻小说。在他笔下的中土世界面临着一个强大的对立面------魔界。我想在《魔戒》三部曲电影版中,对于黑暗势力的展示已经足以动人心魄了。在围绕着中土世界的宁静与祥和中,无数人的血洒在地面上,作为滋润土地的肥料。我们在观看正义与和平降临在中土世界的同时,其实也一并领略了黑暗势力的崛起和猛进。在中土世界获取最终胜利的时刻之前,每一次面对不公与不义,都是公与义的不断牺牲。
采用二元论的方法来解释和理解托尔金构建的中土世界显然还是过于简单了。这也同样适用于《左传》。在左传中读者会看到许多历史人物的死亡。我们可以大概知道他们是怎么生的,但是我们会详细的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毙”、“亡”、“斃”、“死”这些词语所代表只是死亡方式的不同,但归根结底他们都是将“奔死而去”的道路极大的缩短了。死不过是转瞬之间的事,在死之前,这些历史人物的生的故事总是显得那么艰难!《左传》所记载的历史人物在面对个人命运时,他们在抵抗什么呢?为什么那些不公不义会像一个无底洞一样。而《左传》就像是每一个人奔向吞噬时的一则留言记录。区别在于是从容还是恐惧,是勇敢还是胆颤!
如果阅读每一本书都必须依赖前人的判定,那么阅读本身就少了“我”字的存在。在《传习录》中则对此有这样形象化的比喻:
王阳明游南镇,一友指岩中花树问曰:“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与我心亦何相关?”先生曰:“你未见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心外”。
对照《左传》记载的种种,尽见种种不公不义之事,但面对此记录时,公与义也同样敞亮在心。我想这或许就是历史的力量吧!哪怕历史是人类错误经验的总集成。我们理想中的中土世界仍然还只是停留在文学当中,但是这种努力并未曾休息一天。按照理性的认识,当错误积累足够多时,或许就是中土世界初现端倪的时刻。为了见证这一个我们猜想出来的世界,从《左传》开始人类就已经在努力了。尽管这样的成绩单血迹斑驳。但那也是对“最初的公与义”给予的定义!
我们将不公与不义记录在案,乃是因为公与义始终站在它们的对面。这一点上没有中间地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