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车像一条摇头摆尾的巨蟒在茫茫群山中蠕动,“咣当”一声闷响,停在山脚下的小站,我们下车匆匆赶往东南向、五六公里外的松树顶子。传说山顶上有一个光滑的大石砬子,天好时一条碗口粗的黑蛇盘在那儿晒太阳,见人就瞪圆小眼睛,吐黑信子,吓得采蘑菇人都不敢去。我们倒要看看大黑蛇恁怎地?反正登山杖、登山鞋、雪套、手套都武装上了。
一个个汗水涔涔的样子,到了途中的摩天岭,阳光如水,洗得天蓝云白,山上鲜绿,杏花亮眼,不经意间会发现干黄的草窠里冒出一小撮绿叶来。举目远眺:在淡淡的、薄薄的、透明的、移动的雾气里,有一个更高的黛青色小山峰,若隐若现,时有时无。不用Jps,我就知道那就是松树顶子,便提醒大家道:
“精神点啊,小心蛇”。
没有人回答我。他们都是和我一起爬山七八年的老驴了,回答与不回答一样,我都知道他们心里有数。我身后不时地传来登山杖划拉草窠子的“哗哗哗”声,还有登山杖敲击树干的“砰砰砰”声。
几个小时后,突兀两人多高的石砬子横在面前,中间有一个半人宽的砬子口,两边是竖幢幢、黑黢黢的石砬子,如同山神庙里的凶煞二将,似道非道的道也没有了。下马威么?大家不约而同地扫视每一块石头,每一道石缝儿,每一株树干,生怕哪儿藏着一条蛇被漏掉似的,又是一阵不作声,好像整个空气都停滞了一般。我用登山杖死劲儿隔拉砬子口的荆棘,没有发现异样,于是我大着胆儿踏上荆棘,一阵“嘁吃喀嚓”响之后,登上了石砬子脊背儿,那有一二米宽,三五十米长,连接到更高更大的石砬子,那儿就是松树顶子,脊背两边是几丈深的沟谷。一溜儿野杜鹃斜生于松树顶子石砬子坡上,枝杈向下倾斜,一簇簇盛开的粉红花垂下沟谷,有十几米长,就像挂下来的一条粉红色瀑布似的。
“野杜鹃花!”我喊道,大黑蛇全扔到脑后了。
他们也立马爬上来,惊叹道:“美!”
爬上松树顶子,我们看到松树趟子里零零落落的野杜鹃,朵朵粉红色的花儿在微风中摇曳,就像婴儿摆动粉嘟嘟小手似的,蹚着厚厚的红褐色落叶,发出“噗啦啦”声响,心里悄然升腾起一种原始、蛮荒、纯真的感觉。
快到松树顶子最顶端了,最顶端是一棵七扭八歪的老松树,它有电话杆子粗了,想必是它挡住了大石砬子的视线。我注意力这才集中,脚步轻缓地挪动,大气不敢出,目光锁定,透过密集的松枝看到顶端真的是一个大石砬子,两三个平方,裂纹纵横,麻麻拉拉,白花花地反射阳光,不是想象中的平滑大石板,当然没有盘着碗口粗的黑蛇了,但我还是用登山杖使劲儿敲击一阵松枝,震落下的灰土刮我一脸儿,还是没有发现什么。我跐住老松树,爬上了大石砬子,摘掉手套和雪套,直起腰来,劈头盖脸的山风吹跑了满脸的汗水,也吹跑了一身的疲惫,送来一阵阵干燥的松枝味儿,也送来一阵阵淡淡的花香,望不见山脚下的小站,也望不见消失的小镇,望得见的是重重叠叠的山峦,是密密实实的山林。头顶大太阳儿,白炽炽的光直晃眼睛,身上暖洋洋的,甭提身子舒服劲儿了,征服松树顶子的快感全在脸上。
“领队——一大片野杜鹃呀!”有人喊我。
循声我下了石砬子,左拐进一片柞树林子,没等出林子,跳入我眼帘一幅画:浓黑的柞树林仿佛是一个巨幅画框,框住一片粉红色的花海,生动、鲜活、美丽。野杜鹃一棵挨一棵,枝枝相交,丫丫相连,粉红色的花朵摩肩擦踵,竞相开放,互不相让,熙熙攘攘,宽约二三十米,窄约一二十米,由南向北铺展开去。这时,野杜鹃和柞树还没有吐出嫩叶,整个树干黑黢黢的,越发衬托得野杜鹃花鲜艳、夺目、动人心魄。野杜鹃,也叫映山红,我在深圳的梧桐山见过,在绥中的大青山见过,凤城的帽盔山也见过,但都是稀稀落落的,从未见过如此蔚然壮观的野杜鹃林。这些野杜鹃高的过人,矮的也有一米高,大的根茎似烧火棍了,小的根茎也有大拇指粗了,回家查阅资料才明白这些野杜鹃有二三百年树龄了。是谁把她们安置到这里的?是鸟儿还是风儿?抑或是人呢?
我张大鼻孔深深地嗅着淡淡的、幽幽的香味儿,举起相机“咔咔”拍个不停。这片花没有白色,或者红色,而是清一色的粉红色,花盘比暖瓶口小点,花瓣有椭圆边的五片,花蕊有纤细的六七根。单个花看,它就像一颗胖乎乎、敦敦实实的五角星,几朵、数朵花看,她们给人一种绒嘟嘟、笑憨憨的感觉,是一群憨态可掬的女娃娃,花朵连片看,那她们就是一条小溪或者河流了。她们既不娇艳,也不恣肆,平实而单薄,不以无人而不芳。枝杈灰不拉几、嘎嘎球球、干干巴巴的,一点不好看,却奇异地生出娇艳的花朵,一拽树杈“嘎巴”一声脆响就断了,插进花瓶,灌上水,花儿依旧娇艳。枝杈上紧包紧裹嫩黄叶芽,还没有吐出叶片来,却毫无保留地绽开出全部的花瓣儿,连缀于枝杈上,好像一齐喊号开起来似的。有的花色略淡一些,有的花色深艳一点,深深浅浅,浓妆淡抹总相宜,被四周黑黢黢的林子衬托得楚楚鲜亮,恰似一群情窦初开的少女挤眉弄眼,风情万种。她们列着方阵,或窄或宽,随风飘动,倒似浮漾浮漾的春水岭背上流,那坡下零零落落的杜鹃花,就是水流溅落下的浪花吧。人穿越杜鹃林子,就像在粉红色的河里漂移,忽而出现,忽而无影。
“喂,给我拍一张啊!”
听到这大嗓门子,我就知道是疯子喊我,可她人在哪儿呢?浮漾浮漾的野杜鹃花,茫茫然一色的粉红。“在这呢!”一根登山杖扬起来,举杖的人穿着粉红色冲锋衣,在粉红色的野杜鹃花里不仔细分辨还真的看不出来呀!她的发髻上插满粉红的野杜鹃花,辉映着那张白皙的面颊,红扑扑地好看,不认识她的人一打眼会以为她是三十出头的少妇,其实她五十六七岁了。
我拍下了疯子年轻、漂亮的一瞬间,然后登上高耸的石砬子,才看清所处的位置:左边是我们到松树顶子走过的大岭,右边是高得望不见蓝天的大岭,我所在的野杜鹃林小岭恰好位于左右岭中间的山谷中,这片野杜鹃林随小岭起伏,高高低低,蜿蜒曲折,好像两条大岭中间流淌着的一条彩色的河流,波澜不惊,平缓舒展,一直朝北流去,浩浩荡荡,五百米,一千米……一小片云朵儿似地消失在远处高大的直挺挺的云杉林里。河流两岸是高高的大岭筑成的坚实、厚重的河堤,一排排密密匝匝、虬枝峥嵘的柞树组成天然屏障,这里风儿轻轻,连一声鸟叫声也没有,静谧、安详,如同风平浪静的港湾。阳光只能从树梢间的空隙钻进来,尽管野杜鹃拼命儿够阳光,怎么疯长也长不过柞树高,稀疏的阳光鞭长莫及,斑斑点点散落在它的花朵上。大岭、柞林是顶天立地的北方汉子,魁梧、强壮、有力且情深意重,野杜鹃林是它们膝上温情脉脉的少女,依偎在它们的怀抱里,懂事听话,娇柔可亲。狂风暴雨难摧折她们,就是毒辣辣的骄阳也晒不蔫她们,而我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老乡讲松树顶子大黑蛇故事了。毋宁说这是一个传说,不如说这是当地老乡的美好祈愿。正因为有这个黑蛇的传说,所以这条野杜鹃花的河流才得以安宁地流淌了几百年。
我顺着这条野杜鹃花河走,一会儿坡上,一会儿坡下,一会儿宽,一会儿窄,一会儿浮漾浮漾,一会儿离离拉拉,走出三四里地了,在一个横岭下到了河的尽头。翻过岭,坡上坡下是一排排高大、笔直、挺拔的云杉,鲜枝嫩叶层层叠叠,好像拉上了一条绿色的帷幕,把那条粉红色的河流掩藏起来。
放心吧,我们保密,不再打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