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活着】

一天学校门儿没进过的她,却特别喜欢看书,尤其是余华那本《活着》,因为看到福贵,就仿佛看到了自己的一生。                                                                                                  ——前记


“娘,莲子今年要去读书了,俺也想去。”她追在女人后边怯生生地说道。

女人在灶台前继续烧火,头都没抬地回道:“找你爹去,这事儿俺也管不了。”

她看看破旧的八仙桌旁的男人,似乎没有想搭腔的意思,一边叼着旱烟袋一边编着笊篱,这玩意儿回头拿到集市上是可以换东西的。

“爹,俺想上学。”她走过去,提高嗓门说道。

“娟儿,俺和你娘正想和你说这事呢?学咱还是别上了,俺们打算让你去生产队干活,挣点工分了。小四马上也该生了,又是一张嘴,就俺和你娘实在是养活不了这一大家子啦。”男人说话的档口又使劲嘬了两口烟,一张沧桑的脸憋得通红。

看着男人的囧相,她知道自己没得读书的机会了。

就这样不到一米高的她,瘦瘦小小的她,直接跟着杜建军去了生产队。

“你怎么把孩子带来了,看这赖吧样儿,能干啥呀?”队长看着老杜带杜鹃来,直截了当地抱怨道。

“队长,你放心吧,俺家娟子能干着呢,别人割两垄,她割一垄肯定没问题的,多少挣点呀,这不马上又得添张嘴嘛。麻烦您就帮个忙吧。”老杜拿了根自己卷的烟卷儿,上前给队长点上。

都是乡里乡亲的,老杜家情况,大家都是了解的,最后队长沉思了一会儿,手一扬,“先去和三奶奶,二婶子他们摘棉花吧。”

“队长,谢谢队长啦!”老杜知道这算是照顾他家了,虽说摘棉花工分低,但轻松呀,那是生产大队对老人孩子特殊的照顾了,一般人也没份的。

一天下来队长看着杜鹃干活,麻利又勤快,心想是个好娃,只是那么小就来上工,可惜了。

腰酸背疼的杜鹃下工回来,正好遇见放学回来的莲子。

“你今天咋没去上学哩?”莲子跑到来挽着娟儿的胳膊不解风情地问道。

“俺要去生产队挣工分了,不能去了,你好好学吧,回头和俺说说老师都讲啥了。”杜鹃明亮的大眼睛满眼笑意,昨晚哭了一晚上的红肿已经消得差不多了。

“好吧,那回头,俺当你老师,当天学啥,俺就回来教你。”莲子明白她心里的失落,拉着她坚定地说道。

从那天起,莲子就成了娟的专职小老师,因为她自己也是个孩子,即使努力做了笔记,但还是讲得云里雾里的。好在娟聪明又刻苦,每天一边琢磨一边学,总算学会了拼音还有简单的算数。

那年月家里孩子都多,口粮都是个问题,莲子上了三年也被送来生产队了。自此娟连自己的“小老师”都没有了。

秋去冬来,干巴巴的小杜鹃已经出落成标致的大姑娘了,两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随着走路一晃一晃的,不知晃进多少男孩的心里。

对于同龄人众多的追求者,杜鹃总是尽可能的躲避着,因为在她心里早已住下一颗种子,经过岁月的滋养如今已茁壮成长,枝繁叶茂了。

他叫吴桐,村小学教师队伍中唯一的高中生,省城下乡来的知识青年。

吴桐是小弟爱军的语文老师,那天雨下得大,杜鹃去给爱军送雨伞,正好撞上吴桐在上课。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吴桐慷慨激昂的朗读,引得杜鹃情不自禁地跟着读了起来。

银铃般的声音在破旧的教师里回荡,等杜鹃反应过来的时候,大家的目光已经齐刷刷地向她投来,其中最惊讶的莫过于吴桐。

门口的杜鹃白色的“的确良”衬衣,黑色的裤子,两条大辫子黑亮黑亮的,如星的眸子,娇嫩的嘴唇,白皙的面容因为害羞爬上一抹绯红……

吴桐看着眼前的姑娘整个人都呆住了,他突然想到了林徽因,想到了“天然去雕饰,清水出芙蓉”……

虽然杜鹃从来没正式上过学,但是由于莲子还有爱军的缘故,她还是学会了拼音和算数,而后又自学了不少东西,像毛主席的诗词她都是自学的。

“姑娘,你读得真好!你是新来的老师吗?”吴桐挠着头不好意思的问道。

还没等杜鹃说话,爱军自豪地抢白道:“吴老师,他是我大姐。”

“吴老师,她才不是老师呢?她都没上过学。”调皮捣蛋的二虎话语中带着嘲笑。

“那简直太棒了,没上过学都读得那么好,我叫吴桐,爱军的语文老师,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每天晚上来参加我们的学习班,村上好多姑娘都来呢。”吴桐感觉到杜鹃的尴尬,替她解围道。

“我,我可以吗?”杜鹃兴奋地问道,眼睛里闪烁着没来没有过的光亮。

“当然可以了,我代表大家欢迎你。”吴桐看着着女孩眼睛里的光亮,感觉自己的职业瞬间都高贵了起来。

就这样两颗年轻的心一点点在靠近,直到那个人在自己心里生根发芽,枝繁叶茂。

1977年的夏天,一个爆炸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张庄村。

国家高考制度在沉寂了十年之后终于恢复了。那也就意味着村里唯一的高材生吴桐老师要回省城上学了。

杜鹃知道高考对于吴桐意味着什么,来到张庄的三年,他一刻都没放弃学习,时刻都准备着高考。

杜鹃和吴桐虽然从来没有说过喜欢,但彼此都明白自己在对方心里面的份量。为了不影响吴桐复习,杜鹃尽可能地照顾着他的生活起居,她也格外珍惜和吴桐在一起的每分每秒。

那段时间吴桐心里是极为矛盾的,高考那可是他多年从未改变的梦想,要是开始那一年,他会毫不犹豫地离开。可现在孩子们还有那个姑娘早已经长进他的心里,想离开谈何容易。

转眼间就到了9月份高考,前一天大早上杜鹃就帮吴桐准备好了干粮、煮鸡蛋、苹果。

“这些你带着路上吃,好好考,一定要考上大学。”杜鹃把书包帮吴桐背好,又替他理了理中山装的领子,她微笑着看着眼前的男人,她要把他永远刻在脑子里。

她心里明白这一别有可能就是一生了。

“我考上大学,你怎么办呀?”吴桐看着面前佯装无恙的姑娘喃喃地问道。

“正常过日子呀,然后结婚,生娃,简简单单地活着。”杜鹃说这话时根本不敢看吴桐的眼睛,她不知道没有他,她该怎么继续。

“可是没有你,我不知道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吴桐低沉的声音传来。

在杜鹃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吴桐双手捧起她的脸,温热的吻已经附上了她的唇。

“我不走了,我舍不得孩子们,我走了他们怎么办?而且我这里住的那个人,我也怕她去找别人,去给别人生娃。”吴桐拍拍自己的左胸,语气坚定地说道。

“可是,上大学是你的梦想呀,别这样,你会后悔的。”杜鹃抓着吴桐的胳膊,尝试着说服他。

“不会的,这些天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现在你和孩子们就是我的梦想。”吴桐将杜鹃揽进怀里,在她耳边呢喃着。

……

就这样,1977年的国庆节,杜鹃做了吴桐最美丽的新娘,整个张庄村张灯结彩,热闹非凡,比过年还喜庆。

78年的冬天,在大家的期盼中,明亮出生了。别人都兴冲冲地围着孩子转,只有吴桐半步不离地守在杜鹃身边。

“娟儿,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你和我说。”

“娟儿,我帮你揉揉腿吧,这样累不累?”

“你躺着,让我来,我会换尿布的。”

……

看着体贴入微的吴桐,杜鹃有点儿哭笑不得的,“生孩子,没有那么娇气的,别整得我和病人似的。”

“那可不行,月子养不好是要落毛病的,听我的,啥也别管,都让我来。”吴桐的说辞居然和杜鹃妈学得一个模样。

“吴桐,有你真好,我怎么命那么好,找了你那么个体贴的大才子呢?”杜鹃调皮地调侃道。

“是我幸运才对,要说幸运你可得排我后边,有你、有儿子、还有班里孩子们,现在让我死都值啦。”吴桐有口无心的说道。

“呸、呸、呸,童言无忌呀,不许瞎说八道。”杜鹃当时肯定也想不到,吴桐的一句戏言居然真的一语成谶了。

79年的农历7月,天气热得和蒸笼似的,杜鹃正在院子里一边看着孩子一边洗衣服。

二虎满头大汗地跑了进来,他上气不接下去地喊道:“杜鹃姐,吴老师……吴老师……被送医院了……你快去……”

杜鹃顾不上细问,赶紧把明亮托付给邻居王婶,便和二虎火急火燎地往镇医院赶去。

到达镇医院的时候,村长和不少乡亲都在呢。

“杜鹃,你要坚持住呀,吴老师是为了救这群不听话的猴崽子,才被淹死的,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没有呼吸了。”村长扶着杜鹃的肩膀安慰道。

旁边几个浑身湿哒哒的孩子上气不接下气的哭着,乡亲们一个个也都满脸的悲怆,一切的一切都在说明着一个事实:吴桐真的走了。

吴桐那天是去县城帮孩子们买复习资料的。回来时路过村外边的“吃人坑”,就听见孩子们的呼救声。

那个大坑之所以被叫作“吃人坑”,就是每年雨季总少不了一两个人在这送命的孩子。

即使大人们千叮咛万嘱咐,可孩子们总是记吃不记打,每年总有人自视水性好铤而走险。

今年当三个孩子不小心进去深水区时,幸亏吴桐经过这才逃过一劫,只可惜吴桐生命却永远的定在了23岁这一年。

那事之后,村里孩子再也不去坑里洗澡了,如果吴桐知道定会欣慰了。

吴桐刚走的那些天,杜鹃悲伤得不能自己,干什么都打不起精神来,感觉自己的天突然塌下来了。

这天杜鹃仍旧失魂落魄地织着布,明亮稚嫩清晰的声音传来,“爸爸,爸爸,爸爸……”

明亮大大的眼睛,又黑又亮,和吴桐一模一样,一看就是个聪明伶俐的娃,但是不知为何,说话却比别的孩子都晚,直到吴桐走,他都没听见孩子一声“爸爸”。

听着明亮不停地叫爸爸,杜鹃终于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这样颓废下去了,她要好好活着,为明亮,也为在天国的吴桐。

从那后,以前乐观阳光的杜鹃又回来了,她要带着孩子好好过,让走了的人也可以放心。

……

转眼间明亮也上小学了,家里日子也慢慢有了起色,杜鹃靠着种地和织布,这些年多少也有了点儿小积蓄。

杜鹃是盘算着回头去镇上做点小生意的,可是还没等她的钱攒够,就迎来了省城的“亲戚”。

其实说是家人更合适,那人是吴桐的继母,她自己膝下无子,只有吴桐这个继子。

如今吴桐父亲过世,她唯一可以投奔的反而只有杜鹃母子了,她一生挥霍,除了一身病骨,什么都没剩下。

为了给老人治病,杜鹃几乎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这下生意是做不成了,踏实种地吧。

别人家的玉米都是成熟了卖的,杜鹃脑子活,想着城里人都爱吃煮玉米,便将嫩玉米棒子运到城里去卖。

每天早上三点半,杜鹃就得去掰玉米了,二八的自行车后架一边挂一个大铁筐,一边放上七八十根新鲜的玉米棒子,那分量可想而知。

瘦弱的杜鹃就是蹬着载满玉米棒子的自行车,去二十公里外的早市贩卖的。每次浑身湿透的杜鹃到那时,总有熟识的顾客早早等在那了。

杜鹃的玉米又甜又糯,价格还实惠,别人一块钱两根,她两块钱给五根。

当然了,大家更多的是心疼这个姑娘,别的做不到,便多买两根玉米了。

这样一番辛苦下来,杜鹃一亩地比别人要多一倍的收入呢。

看着杜鹃实在辛苦的亲戚朋友,没少提过要让她改嫁的想法,可每次都被她坚定地回绝了,她说这辈子有明亮就足够了。

明亮初中毕业那年,他们送走了吴桐的继母,老人走的时候是笑着的。

“杜鹃,谢谢你,你是个好孩子,我这老婆子拖累你了。”老人抓着杜鹃的手,虚弱地说道。

“妈,一家人不说这个,孝顺您是应该的。”杜鹃回握着老人的手。

“妈,跟着你享福了,自己找个好人家吧,不为你也为小亮……”

别的杜鹃都可以答应,但老人最后那个要求她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

老人来了六年后安静的离开了,给杜鹃留下的有美好,也有三万块钱的饥荒。

初中毕业的明亮说什么都不去上学了,杜鹃多次劝说无果后也就默许了,她知道孩子是心疼她,不想她太辛苦。

就这样日子不咸不淡地继续着,这天杜鹃做好晚饭,叫了几遍明亮,屋里都没有回应。

打开房门,明亮正拿着书抽泣呢。这孩子骨头硬得狠,懂事后,杜鹃就显少见他哭过。

“怎么了?咋搞的?”她整颗心都提到嗓子眼儿啦。

“妈,没事,余华的新书,你回头也看看。”明亮手里的书,上面两个十分醒目的大字——活着。

后来杜鹃也爱上了这本书,感觉生活无助的时候,她就会想想福贵。

时间流淌,转眼间就到了明亮说亲的时候了。因为家庭条件不好,杜鹃没少担心儿子回头讨不上老婆。

当媒人回话,说淑慧姑娘相中明亮的时候,杜鹃高兴得不知怎么好了,她想一定是吴桐在天上保佑着明亮来的。

淑慧嫁过来后,冷清的家里一下子热闹了起来,那是个善良勤劳的姑娘。她说以后挣钱过日子的事就交给她和明亮,让杜鹃就踏踏实实照顾家就好了。

淑慧过门后,杜鹃脸上的笑容日渐多了起来,人也比以前圆润富态了不少。

紧接着的四年,淑慧先后给明亮添了一双儿女,凑成了一个好字。

因为明亮两口子聪明能干,随后在城里接了个KTV打扫卫生的活计。

别人都看不上的苦差事,却让处在社会底层的一家子看到了希望。

活儿挺简单,就是人家KTV后半夜打烊后,明亮两口子去帮忙打扫卫生,没有酬劳,但所有的“垃圾”他们可以带走。

别看那不起眼的瓶子、罐子、纸褙子……一天下来也能有个三四百的收益呢,刨去油钱,一个月那也是万八千呢。

那在零几年的时候,绝对也是项不错的收入了。但是那个活儿,貌似也不是谁都能干的,毕竟喝多了吐的,啤酒瓶碎渣,什么东西都得打扫。而且三更半夜过去,一收拾就得到天亮,这份罪也不是谁都受得了的。

那几年虽然比上不足,但看着明显好起来的日子,一家人都是相当知足的。

可是老天又一次和杜鹃开了一个致命的玩笑。

2015年的春天,明亮总是腹泻不止,而且出现明显水肿的现象,当时在淑慧的坚持下他终于同意去医院看病了。

当检查结果出来的时候,一家人被彻底打蒙了,对于尿毒症晚期的结果他们都是始料未及的。

化疗当时已经没了作用,只有两条路:要不换肾;要不回家。

明亮看着8岁的女儿,5岁的儿子,对杜鹃和淑慧说:“妈,淑慧这次听我的,咱们回家吧,换肾咱普通老百姓那哪换得起呀,我得给你们和孩子留条活路。”

淑慧拼命地摇着头,眼泪止不住地往外喷:“不行,我得救你,不能不管你。”

最后还是杜鹃强忍着悲痛,抹了把脸,艰难地说道:“闺女,听明亮的吧,咱回家。”

那年冬天腊月二十八,明亮终究没有熬过他38岁生日。就这样不放心地走了,到走时他的眼睛都是睁着的。

他不放心呀!

就这样,杜鹃在送走吴桐37年后,又送走了他们唯一的儿子,一夜之间头发白了许多。

在杜鹃的一再坚持下,淑慧答应改嫁了,但她有个条件,她要招上门女婿,守着杜鹃和孩子们过一辈子。

再婚后的淑慧是杜鹃的儿媳妇儿,更是她的女儿,她一直将杜鹃当做自己的妈妈。

外人见了没有不称赞这对能干的“母女”的。

现在的杜鹃过得平和宁静,没事帮淑慧和上门的“儿子”做做饭,收拾收拾屋子。偶尔和好姐妹莲子拉拉家常,赶赶集……

上初中的孙女人还没进院子,声音先传进来了。

“奶奶,奶奶,我回来了,你在家吗?”

“奶,嘛呢?叫你也不应,咋还看上书了呢?看得啥?”孙女小欣调皮地拿过那书。

“活着”两个醒目的大字映入眼帘,不知为啥她突然眼睛湿润了,因为透过书,她看到了奶奶平凡而多舛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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