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我3岁了,父母因为在沪上的生活压力实在太大,无奈之下,把我送回了鄂省阳水县楚镇陆家村,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刚回到老家时,我对周围的一切都感到陌生又好奇。这里没有沪上那高耸的大楼和川流不息的汽车,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大片绿油油的田野、错落有致的农舍,还有那仿佛一伸手就能触摸到的蓝天。
爷爷奶奶的家在村尾,是座老得能数出砖缝里青苔年轮的土坯房。墙皮脱了好几层,露出底下黄生生的泥,像老人皲裂的手背。屋顶的黑瓦歪歪扭扭,风大时能听见瓦片互相磕碰的声响,倒也漏不下雨来。
院子就巴掌大,却被奶奶侍弄得满满当当。东头那片地,齐刷刷栽着四棵橘子树,树干不算粗,表皮泛着青灰色,像爷爷烟袋杆上的包浆,枝桠却张得开,斜斜地往院子中央探,春夏时节叶缝里藏着青橘子,指甲盖大小的果子挤在一块儿,像缀了串绿珠子,风一吹就轻轻晃,碰得叶子沙沙响。等秋阳一天天晒透,果子就黄澄澄坠满枝头,压得枝子弯弯的,最沉的那根枝桠几乎要贴着地面,奶奶总用竹竿顶着,说怕被果子压断了骨。
树下用竹篱笆圈出半丈见方的地,十几只鸡鸭在里头刨食。芦花鸡最是不安分,扑棱着带麻点的翅膀往树杈上飞,想啄高处的虫,偏被横生的枝桠挡回来,落地时溅起的尘土里,都裹着橘子花的甜香;鸭子就沉得住气,耷拉着灰扑扑的脑袋在篱笆根找食,扁嘴在湿泥里拱出条条小沟,偶尔抬起头嘎嘎叫两声,像是在跟土里的蚯蚓商量。
鸡粪的酸气混着橘子花的香,还有日头晒热的泥土腥气,在院子里缠成一团。风过时这股味就跟着转,沾在奶奶的蓝布围裙上,浸在我跑跳扬起的尘土里,连竹篱笆的缝隙都透着这股子气 —— 是庄稼人日子里最实在的味,像奶奶熬的杂粮粥,糙是糙,却裹着暖烘烘的生机。
奶奶牵着我的手在树底下走,她的手掌比橘子树皮还糙,指关节肿得发亮,是常年挑水做饭磨出来的,可握在我手心里,却暖得像揣了个小炭炉。“乖孙等着,” 她的声音带着点漏风的沙哑,却裹着蜜,“等橘子黄透了,奶奶给你摘最甜的,剥开来一瓣瓣像小月牙,汁水能甜到舌尖根儿。”
我踮脚够最低的枝子,鞋跟把泥地踩出两个小坑,指尖刚碰到片叶子,就被篱笆里的鸡群惊得缩回手 —— 不知是哪个惊动了它们,十几只鸡突然扑腾起来,翅膀带起的风扫过我的脚踝,芦花鸡的尾羽甚至擦过我的手背,吓得我 “呀” 地跳起来,后背撞在奶奶腿上。她笑得身子直颤,皱纹里都盛着光,用另一只手拍着我的后背:“不怕不怕,它们是跟你打招呼呢。” 说着弯腰捡起片被鸡扑掉的橘子叶,揉碎了塞我手里,“闻闻,香不香?”
叶汁的清苦混着淡淡的橘香在掌心散开,我抽着鼻子点头,看奶奶用围裙擦了擦手,摘下颗半黄半青的橘子:“现在还涩,得等霜打了才甜。” 她的指甲缝里嵌着黑泥,却把橘子擦得干干净净,“就像人长个子,急不得。”
篱笆里的鸭子突然嘎嘎叫起来,原来是芦花鸡抢了它刚找到的蚯蚓,两个在泥地里滚作一团。我看得直笑,奶奶也跟着笑,阳光从橘子叶的缝隙漏下来,在她银白的头发上跳,像撒了把碎金子。
我没怎么听,眼睛早被栀子花上扑棱的黄蝴蝶勾走了,直到奶奶拽着我往后院走。院子西头有扇矮木门,门轴缺了油,推开时“咯吱”响得像哭。门后是条深水沟,尽头就是竹林,像猛不丁撞进一片青幽幽的凉里。竹竿密密麻麻挤着,最高的比屋顶还高,竹叶在头顶织成绿帐子,风一吹就沙沙响,惊得竹梢的麻雀扑棱棱飞。地上积着厚厚的枯叶,踩上去软乎乎的,像踩碎了干饼。奶奶说这竹子是爷爷年轻时栽的。阳光从叶缝漏下来,在地上洒成碎金子,我伸手去抓,倒抓着把带着竹腥气的风。奶奶在旁边笑:“这竹子可有年头了,你爸小时候总在这儿掏鸟窝呢。”
夏天最热的时候,院子里的橘子叶蔫头耷脑,竹林就成了好去处。奶奶搬个竹榻放在竹林里,我躺在上面看阳光透过竹叶筛下的光斑。竹枝上的蝉叫得欢,“知了——知了——”,奶奶说它们在“数日子”。有次我看见竹梢上有个鸟窝,缠着爷爷去掏,他举着我往高处够,竹枝晃得厉害,吓得我紧紧抱住他的脖子,鸟窝没够着,倒惊飞了窝里的麻雀。
傍晚时分,爷爷总是从竹林扛着锄头回来,会在门口的石墩上坐会儿,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奶奶端来晚饭,玉米糊糊就着腌萝卜,我们坐在小马扎上吃。蚊子嗡嗡地飞,奶奶用蒲扇给我扇着,说:“这竹子好,能挡挡蚊子。”远处传来谁家的广播响,唱着“东方红”,风吹过竹林,像在跟着哼。
夏夜的院子里,风带着泥土和野草的气息,是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候。奶奶会在院子里摆上一张小桌子,放上几盘自家种的西瓜。我和爷爷奶奶坐在小板凳上,一边吃着西瓜,一边听爷爷讲故事。爷爷的故事可多了,有关于神仙的传说,有村里以前的趣事,还有他年轻时候的冒险经历。我一边吃着甜甜的西瓜,一边听着爷爷的故事,眼睛望着天上的星星,那些星星一闪一闪的,好像在对我眨眼睛。我仰头数,一颗,两颗,数到第二十颗就乱了套。有时候,我会忍不住问爷爷:“爷爷,星星上面有人住吗?”爷爷笑着摸摸我的头说:“这爷爷也不知道,等你长大了,自己去看看就知道啦。” 我把这句话记进心里,像存进一个储蓄罐,叮当作响。
陆家村的清晨是被鸡啼拽醒的。清晨的竹林最凉,老屋的黑瓦顶上,瓦松从瓦缝里探出头。露水挂在竹叶尖,太阳一照亮晶晶的,风过时“滴答”落在脖子里,凉得人缩脖子。我总赖在被窝里,奶奶就端着铜盆进来,热水里泡着我的小毛巾,带点艾草香。“乖孙儿起来咯,”她用毛巾角擦我的眼皮,“蚂蚁都开始搬粮了,去晚了看不着。”我一骨碌爬起来,套上爷爷改小的旧褂子,领口磨得发亮,跟着她往院子跑。
爷爷挑水进门时,扁担“吱呀”唱着,水桶晃出的水花落在青石板上,溅起转瞬即逝的银亮,他总把第一瓢水倒进橘子树根,说“树喝饱了才肯长”。奶奶系着蓝布围兜,冲我张开手:“孙儿快过来,你瞧这橘子!”她掌心托着半个掰开的橘子,酸甜气混着晨雾漫过来,像颗糖丸,一咬就化在记忆里。
我最爱蹲在屋后门口看蚂蚁搬家,它们排着黑线上坡,搬着比身子大的饼干屑——那是奶奶给我掰的桃酥,我偷偷捏碎了喂它们。有次我用树枝挡住它们的路,看蚂蚁绕着圈转,急得团团转,奶奶看见了敲我的手:“别欺负小生灵,它们也在挣命呢。”她坐在门槛上剥毛豆,竹篮放在脚边,豆荚裂开的脆响混着话:“蚂蚁搬家蛇过道,大雨要来到。”
我仰头看天,蓝得像奶奶纳鞋底的线,怎么也不信。可午后的风突然变了向,橘子叶打着旋飞,竹林里的竹叶沙沙响得急,像谁在里头跑。爷爷赶紧把晒在竹竿上的玉米串收进厨房,奶奶往搪瓷缸里添了把柴,没多久雨点就噼里啪啦砸下来。我扒着窗看蚂蚁洞,洞口被片梧桐叶盖得严严实实,原来它们早有准备。
从那以后,我成了家里的“小预报员”。只要看见蚂蚁排队,就拽着奶奶的围裙喊:“要下雨啦!”她总会往我兜里塞颗水果糖,“咱孙儿比广播还准。”
在老家的日子里,也有一些小小的烦恼。有一次,我在竹林里追萤火虫,不小心摔了一跤,膝盖擦破了皮,疼得我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一瘸一拐地跑回家里,奶奶看到后,心疼得不得了。她赶紧把我抱到椅子上,拿着她找来紫药水,用棉签轻轻地给我擦拭伤口,凉丝丝的,一边擦一边说:“乖孙儿,疼不疼呀?下次可要小心点。”我盯着她鬓角的白发,指尖还捏着片从竹林带回来的枯叶:“奶奶,竹子会疼吗?”她笑着用指腹拧我的脸蛋,力道轻得像拈起一片羽毛:“傻孙儿,竹子的骨头比你硬实多了。”膝盖上的伤还在隐隐发疼,听着这话,鼻子突然有点酸。后来每次往竹林去,我都踩着枯叶走,生怕脚下的竹根被我踩疼了,连跑都改成了小碎步——好像这样,那些藏在土里的根须就不会再绊我,竹子也不会记恨我这冒失的小娃。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渐渐习惯了老家的生活,和爷爷奶奶的感情也越来越深。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件有趣的事,都成为了我童年里最珍贵的回忆。那些看似平凡的日子,充满了无尽的欢乐和温暖,让我在懵懂中感受到了生活的美好,也让我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想要去探索更多未知的事物。在老家度过的这段童年时光,就像一颗闪闪发光的宝石,镶嵌在我的记忆深处,无论岁月如何流转,它都不会褪色,反而会在我的心中愈发珍贵。
作者:熔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