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冬天,研究生命的意义别有一番趣味。总是有一些植物在冬天凋零。冻僵的肢体,扭曲的面孔以及萎缩的灵魂,宛若生命的晚年。可是,生命在冬天也会显像出灿烂,一场大雪,覆盖了自然界一切景物的时候,我就会觉得,生命在冬天注定会用另一种别致的方式呈现。
就在这个冬天,狄尔泰进入了我的视野。
19世纪的西方文明,经过急风暴雨般的启蒙运动和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百年锐于千古”,各种新思想层出不穷,涌动不息,交织成一幅既宏伟壮观,又错综复杂的景观。这样的时代当然是一个人才辈出、群星闪烁的时代。在涌现一大批卓越的政治家、军事家、科学家的同时,也产生了一个划时代的思想家:狄尔泰。他的人生经历主要在19世纪,但却给20世纪的哲学、美学、文艺学等诸多领域带来了深远的影响。
狄尔泰为人类构筑了一个心灵的地平线。在他看来,体验与生命范畴相通,是构成精神世界的基本细胞。生命,是世界的本原。而精神生命的整体关联构成了认识构成和一般人类意识的真正基础。作为生命哲学的奠基人,他说:生命是每一个人都能通过自我的内省而体验得到的。它表现出来就是知觉、思想、情感;再进而表现为语言、道德、哲学、法律、艺术、宗教、国家、社会制度以及历史等等。他认为,一切社会生活现象都是心灵的客观化,整个人类社会正是靠着意识的流动成为一个有机的整体。
写作疲倦时,我会融入小城的生活。我把小城喧闹的街头设想为狄尔泰所解释的心灵的地平线。我聆听不认识的人聊天,观看几个人围着棋摊争吵,也像妇人那样和卖菜的妇女讨价还价,观察十字街头的警察纠正违反交通规则的行为……生命在生活中蔓延,而生活是心灵的经验。没有这些生活积累,我就不会具备心灵的感受,很难进入到心灵的境界。是的,我在实践着狄尔泰的名言:“我们解析外界自然,但我们理解心灵人生。”很晚的灯光下,我的目光驻留在狄尔泰的那句名言上久久不愿撤离。凝视,是对一个人、一句话的尊重和崇拜。
我所生活的小城,哲学的氛围几乎没有。但是,即使在冬天,我也无法否认,在寒风和浓霜的覆盖下,小城人的精神世界依然那样丰富多彩。他们的面部表情、姿势、手势、声调,微笑、眨眼等无意识的自发行为,都属于生命的表达,被狄尔泰称为心灵的显示。人们通过自己有意或无意的行为和语调表现了他们的思想和感情,显露出他们的精神状态。正如狄尔泰所说,表达把某些东西从生命深处挖掘出来。
时光滴滴答答,生命星星碎碎。世界是生命的界限,时光是心灵的心声。小城这样一个界域,是我心灵的地平线。它足以容纳我的精神,可以大悲欣,可以大吞吐,可以鸣唱如鸟:发声,飞翔,然后复归于野。
多年来,我一直期待着自然本有的生活,比如植物,比如蝉鸣,比如鸟叫,比如风声……它们和我的心灵有着某种千丝万缕的联系。拥有了与自然界可以坦诚对话的心灵,我就不会孤独地在人生的路途上行走。有人说,结束一条路最好的方法就是把它走完。狄尔泰在生命之路的尽头给我建设了富丽堂皇的宫殿,那是心灵的王国,保持着知音的面庞等待我的入住。我一路艰辛地奔跑,饥饿了拿自己的皮肉果腹,口渴了用自己的血液冲灌,疲惫了坐在自己的残肢上歇息,一路看到的,却是无数美好的风景。甚至,仅仅因呼吸到空气令我陶醉。我知道,是心灵在陪伴着我。
我喜欢心灵地平线上的氛围:孤独、冷漠、凄清。生活要是没有凄伤,那就不值得咀嚼。故而,我这般冷清的孤行,像一只大鸟在天空翱翔,心情好的时候,会让云彩梳理一下羽毛。尽管,我心灵的地平线依然是一缕空无,一个幻影,但我在乎的是走近它的过程。
狄尔泰,那个引领我精神上升的巨人,伫立在心灵地平线的入口处,扬着手臂,笑嘻嘻地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