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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档案】
姓名:华浣芳
字:不详
号:浣芳居士
父:华子安
母:张氏
籍贯:江苏长洲(今苏州)
属相:狗
才艺:诗词、刺绣、吹笛
出生:康熙三十三年(1694年)
卒年:康熙五十六年 (1717年)十一月
终年:23岁
死因:难产
婚姻状况:已婚
丈夫:张荣(字景恒)
诗词集:《挹青轩稿》
今存词:58首
词作特点:生动自然
代表评价:生成秀色文君似,吟得清风道韫同。——张荣(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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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岁学诗】
准确来说,华浣芳算不上真正的苏州人,而是无锡人。因为华氏本为梁溪(今无锡)的一大望族,在华浣芳爷爷的爷爷那一代,华家已从无锡迁至苏州。
华浣芳在家中排行第四,母亲张氏。她父亲的名字不详,只知字“子安”,当时是一个为科场苦禁而默默无闻的秀才。可惜,在华浣芳九岁那一年,父亲因病去世,从此家道中落。华浣芳就与母亲、幼弟华麟瑞三人居住在苏州横塘镇的彩云桥侧。
关于华浣芳学诗的经历,听起来有点让人难以置信。
康熙四十二年(1703年),也就是华浣芳父亲去世的这一年。某天夜里,华浣芳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她梦见自己穿越来到了唐朝的长安,并被一身穿红衣的人引到了皇宫的大殿中。大殿宝座上坐着一位天子,自称是唐太宗。 太宗问她:“小姑娘,你想不想学诗?”九岁的她紧张得一时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见大殿一下子涌来了上百位大臣模样的人。此时,唐太宗命在场所有人都要赋诗一首,华浣芳也奉旨作了一首。诗虽写好了,但华浣芳的梦也就醒了。只是,醒来的她,却再也想不起来自己在梦中所写的那一首诗了。
也就奇了怪了,打从做了这个梦以后,华浣芳只要一开口和别人说话,脱口而出的不是五言便是七言之类的句子,连她自己也很懵。于是,左邻右舍的人就告诉她:丫头,你这说出来的话可不是平常之语,那都是诗啊! “哦哦。。。。。。原来这就是诗啊?”华浣芳恍然大悟,便找来了唐诗宋词日夜背诵,逐渐就开始写诗填词了。
如果此事当真,我只能说华浣芳就是一个写诗的天才。
一日,华浣芳在小院里帮母亲做针线活,忽闻有人敲门。华浣芳开门一看,是一路过的尼姑因口渴前来讨水喝。尼姑来到院子,华浣芳在水缸里舀了一碗水递给她喝。待尼姑喝完水,她并没有立即离去之意,而是一边打量着华浣芳,一边和她母亲张氏闲聊起来。
尼姑对张氏说:“不瞒夫人说,你女儿虽聪明早慧,只恐她往后嫁了人,会福薄命浅啊!”张氏不以为然地说道:“怎么会呢?我女儿从小就喜欢读书写诗的,此正合我意。待她长大,我也不会让她嫁给什么有钱人家的。我要让她嫁给一位才子,成为才子之妇。这样,我这个当娘的也就心满意足了。” 见张氏不信,尼姑摇着头叹着气,就转身走了。张氏望着尼姑远去的背影,心中觉得好生奇怪。
【两首闺词】
华浣芳在闺中的生活并不无聊,她除了绩麻刺绣外,特别爱看书,说她是书痴一点也不为过。她只要一有空,她就会去读父亲生前留下来的那些书籍。这在她的一首小词《十六字令。对卷》中,我们可见一斑:
虚室内,琳琅满架书。停针坐,对卷惜三余。
华浣芳留存的词作,通常被看作是六十二首。不过,除去了三首《竹枝词》以及她死后其夫张荣在梦中所得的一首《如梦令》,我最后确定的数量为五十八首。
华浣芳的词,可以长到两百零三字的《哨遍》,也可以短到像这样的《十六字令》。但是无论长调还是小令,她在词中所展现的语言特色,普遍皆为自由灵活,且直白多于隐晦。如这首小令,读来一点也不费劲,简单而生动地描叙了她日常生活中有关读书的片段。
她说,在她的房间内,摆放最多的物品就是那一满架子的书。每当做完女红后,她都会如痴如醉地遨游在书籍的海洋中。读书可令她身心得到愉悦,她要“惜三余”。
“惜三余”的意思,是要珍惜一切时间来读书。所谓“三余”,指的是冬者岁之余,夜者日之余,阴雨者时之余。这其实是一个典故,说的是汉朝时期一个名叫董遇的人,他非常善于利用空闲时间去读书的故事。这首词虽然只有简短的十六个字,但“惜三余”的道理却是十分深刻的。她告诫了人们想要成为一个有才华的人,那就必须懂得好好珍惜时间,刻苦读书。
在她所有的词作当中,还有一首很另类的作品值得一提。这就是充满童稚般趣味的《满江红。示蛇》:
尔蛇来乎,莫昂首、听我启迪。看此地、行人不绝,无劳伫立。若要栖身深穴里,但求安宅横山侧。自从今、已后莫频来,来多厄。
潜修地,寻龙脉。霜露下,凭伊适。须飘然远遁,穷日之力。能悟忠言多逆耳,是何濡滞无行色。恐有人、挥剑送残生,嗟何及?
通常来讲,女子若是看见了蟑螂、老鼠这样的动物,往往都会害怕得会大声惊呼的。可是华浣芳在面对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的一条冷血的蛇时,她居然没有感到丝毫的紧张与恐惧。相反,她表现的非常平静,甚至是还敢于对蛇调侃了一番。 词题为“示蛇”,是告知于蛇或是劝蛇之意。
首句“尔蛇来乎”,像是对一位老朋友打了个招呼“你来了呀?”接着她说:“莫昂首、听我启迪。”意思是,你来就来了呗,对着我昂什么头啊?好吧,既然你要昂头望着我,那你就要乖乖地听我对你好言相劝了。她是怎么劝蛇的呢?她对蛇说:“看此地、行人不绝,无劳伫立。”你瞧瞧,你来的这个地方,恰好是路过的行人很多,麻烦你不要逗留于此地好不好?“若要栖身深穴里,但求安宅横山侧。”如果此时你还栖身在自己的蛇窝里,那一定会是安安稳稳地躺着,该多好啊!“自从今、已后莫频来,来多厄。”我劝你还是赶紧回蛇窝里去吧,以后也不许如此任性的经常溜出来玩了。因为你一出来,就会面临很多危险的。
“潜修地,寻龙脉。”你呀,应该要好好的去修炼,还得找一个风水好点的地方。“霜露下,凭伊适。”我就给你指点一下吧,你可以去野外找一个霜露之地,我认为那里比较适合你的生存与修炼。“须飘然远遁,穷日之力。”所以,你现在必须听我的话,远远地离开此地,而且最好是使出你浑身的力气,溜得越快越好。“能悟忠言多逆耳,是何濡滞无行色。”你要明白,我说的话的虽然有些逆耳,可我句句都是忠言。哎呀!我说你这条不要命的蛇,你到底有没有没听懂我说的话了,怎么还呆在原地犹豫不决的呢?最后一句,是她对蛇发出了警告:“恐有人、挥剑送残生,嗟何及?”意思是,你要是再不走的话,一会就有人提着宝剑来斩杀你了,到那个时候啊,那我可就管不了你了,你就是后悔又如何来得及了呢?
在华浣芳的内心世界里,充满着童话般的奇幻色彩。不得不说,她还真是一个童心未泯的女子。正因为她的单纯天真,心地善良,活泼可爱,才写出了这样一首与众不同的“示蛇”的词来。在这首词中,她除了写法直白外,语句十分的诙谐,甚至是俏皮。
华浣芳以一颗诗人应具有的悲悯之心,不仅去主动关心一条蛇的命运,还不厌其烦地劝它离开,也不管蛇是否怎能听得懂她的话。所有的这些,都反映出了可爱之人的可贵之处。所以,水凌波老师称她的这首词“具有一般闺阁女子所没有的一份灵气和创新”。我想,这样的评价已是很公允的了。
【因诗结缘】
华浣芳十五岁这年,有一个男人不仅打开了她的心扉,走进了她的生活,而且还彻底改变了她的人生命运。这个男人,名叫张荣。
张荣,华亭(今上海)人,字景桓,号“空明子”。张荣从小就是个神童,据说此人在四岁时,其父口授他背诵唐伯虎的《桃花庵》之诗只一遍,他就能完整地背诵下来,可见他的记忆力是十分超强的。张荣一生创作丰富,写下了三万多首诗,填了一千多阙词,不愧是一位著作丰富的才子。
张荣其实在六岁时与大他一岁的吴氏,经父母做主两人就订下了娃娃亲。张荣在二十一岁时奉父母之命完成了与吴氏从小缔结的婚姻,不料婚后所生的三女一子,都相继病亡了。后来虽续娶一妾徐氏,也生下了三子一女,结果仅有一女活了下来。
在“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封建时代里,张荣想要延续张家的香火,他只有通过不断地纳妾,才能做到多子多孙。
当时,张荣认识苏州一位李姓的媒人(以下简称李媪)。这个李媪很有意思,她曾诙谐地送给了张荣一个绰号,名曰“四愁子”。
那这绰号有什么来历吗?
当然有的,我们都知道,东汉时期有一位很了不起的科学家、文学家叫做张衡。张衡写过一首著名的《四愁诗》,他在诗中分别以“我所思兮”在“太山”、“桂林”、“汉阳”、“雁门”这四个地名作为开头,共分为四章来咏叹,表达了他在这四个地方因寻求美人而不得后的一种惆怅失落的心情。当然,张衡写《四愁诗》并非真的是要去寻求什么美人,他不过是借美人抒怀,是有所寄托的。
可张荣不是,他是真真切切的想要找到一位美人。张荣在自己的一首诗中,就毫不忌讳地写道:“无法堪求种子方,只拼百计觅新妆。可知涉猎诗书客,不是寻常驵侩郎。”在这首诗里,张荣对自己纳妾的原因已交代得再明白不过了。他说自己没有办法得到生儿子的秘方,只能是千方百计地去寻找一个自己喜欢的女人来做他的偏房(好为自己生儿子)。有意思的是,他还特别作了一番说明,说自己虽然年龄有点大,可他是一位很非常有学问的“诗书客”,而不是一个什么寻常混迹于市井中的“驵侩郎”。
这是四月的落花时节,半晴半阴的天气令人惬意。张荣这个“诗书客”,在苏州还真的就觅到了他心中的那位“新妆”。苏州对张荣来说,是一趟不虚此行的浪漫之旅。
李媪跟张荣介绍,居住在半塘的华浣芳跟自己很熟,这个女子不仅人长得漂亮,关键人家还是一位颇为清高的才女。要不,我现在就带你去她家见个面?
“不不。”张荣忙推辞道:“倘若现在就去,一来显得有点唐突,二来你看我的年纪这样大,恐怕她也不会答应。这样吧,还是先看诗,后见面。劳请你将我的这几首旧诗作先带给她看一看,如果她觉得满意的话,你明天再与我一道去登门拜访,岂不更好?”李媪一听,觉得张荣这番话也挺有道理的,便点头答应了。
李媪来到华家,先将张荣想纳妾之事对华浣芳和她的母亲挑明,接着把张荣是如何如何的有才华,又是怎样怎样的温和谦逊夸赞了一番后,便把张荣的几首诗递给华浣芳看。
华浣芳一听到对方都年过半百了,当即就表示出不答应。但又听李媪说他是一位大才子,眼睛一亮,于是赶紧接过诗笺,转过身在一旁静静地欣赏着。当她看完张荣写的几首诗后,心中暗暗叫好,把诗笺拿在手里反复地“把玩不释,爱慕无己”。
母亲张氏看出了女儿的心思,笑道:“我儿是不是对他已中意了?”说得华浣芳脸颊顿时一片绯红,沉默不语。李媪人也笑道:“不作声就代表默认了呗,那我明天就带他过来了。”华浣芳啥也不说,拿着诗笺就独自回屋去了。
第二天,张荣就和李媪一起来到了华家。刚一踏进华浣芳家,张荣就感觉自己仿佛是来到了天上的瑶池仙境中。据他自己描叙,他当时看到的景色是:“曲廊偏庑,红阑碧甃,不事雕饰而洁净可爱。庭内辛夷盛开,春兰并茂,古梅三四本间植。”置身在这般清雅洁净之地,张荣的心头顿时就有种特别的喜爱。因为通常来讲,一个人居所的环境,往往能够折射出主人是否有着艺术修养与高雅的品味。
穿过长廊,便来到了客堂,张荣拜见了张氏,并送上礼物。张氏吩咐丫鬟沏好茶,就和张荣边喝茶边寒暄着。此时,李媪忽见桌子上放有一双新制的弓鞋,就拿在手中小心抚摩并惊呼道:“哇,这是哪一个心灵手巧的人儿,做出如此工巧绝伦的鞋子啊?!”张氏答道:“此乃我女儿所绣之鞋,因有客来,她要急着回避,故还未来得及收藏,让尔等笑话了。”
张荣看见了这一双新鞋,也不禁赞叹不已,就请张氏拿来笔墨纸砚。只见张荣吮毫搦管,立即为新鞋赋诗一首:
柔情脉脉暗闻香,洛浦凌波合断肠。
金缕一弯弓样窄,可怜长夜伴空床。
张氏看了张荣写的诗,甚是欣赏地说道:“果然真才子也!”张荣拱手道:“不敢不敢。”说完就把诗作递给了李媪说:“素闻华姑娘诗才非凡,你现在就将这首诗转交于她,并请她和诗一首,我在这等着。”
“嗯。”李媪接过墨迹未干的诗笺,就直奔华浣芳的闺房而去。
此刻,张氏的心里嘀咕着:看来他是想考一考我女儿的才华了,好吧,那就等着瞧吧。而这时的张荣心里在想:如果这个女子真能唱和我的这首诗,那我立马就提亲。
再说李媪把张荣的诗交给了华浣芳,并交代张荣让她和诗一首。华浣芳听了,不紧不慢的对李媪说道:“和诗倒是不难,难在男女有别。我若是写诗和他,此事如果让别人知晓了,也不知会传来什么样难听的话来?”
“哎呀,这有什么好说的?和诗是很正常的事情嘛。再说了,你对他又不是没有好感,你只要和了他的诗,他见你有咏絮之才,就一定会娶你的。到了那时候啊,你俩天天在一起,还会和更多诗的。”李媪有点急了,在一旁催她和诗。
“也罢,虽说张先生年纪是有些大,不过对于他的才华我还真是打心里非常钦佩的。”华浣芳说完,便提笔在张荣的原作下面,和诗一首:
裁成三寸麝兰香,刻玉镂金枉断肠。
点点轻尘沾不到,半钩新月照牙床。
李媪拿起诗笺,笑眯眯地回到了客堂,将诗笺交到张荣的手里说:“四愁子,你就拿着好好欣赏吧!”张荣接过来认真一读,不禁伸出拇指,连声夸道:“好,好,合得好哇!”李媪笑问:“先生是说诗合得好,还是说情意合乎?”张荣笑道:“皆合我意也,我明日便来纳礼订婚。”
【洞房醉酒】
康熙四十八年(1709年),文学史上的一段老少配的婚姻,就这样产生了。这一年,华浣芳不过十五岁,而张荣已五十一岁,两人相隔三十六岁。华浣芳和张荣的这段婚姻也再次给世人诠释了,什么叫做年龄不是问题。不过,在二月份的时候,张荣就已经娶了十八岁的万氏为妾。也就是说,张荣在同一年中用了很短的时间,相继迎娶了万氏和华氏。
新婚之夜,华浣芳因太高兴了就多贪了几杯酒,结果喝得大醉,张荣和丫鬟只好将她搀扶着进入洞房。张荣在《中酒》一诗中,较为详细而地记录下了华浣芳新婚之夜醉酒之事。诗曰:
洞房中酒益风流,醉后颠狂语不休。
对镜笑夸花似貌,开帘怒骂月如钩。
轻携婢手教搔背,私嘱郎言要上头。
直至夜深横绣塌,翠钿零落挂香篝。
诗的大意是说:醉了酒的华浣芳在洞房花烛夜,她所表现出来的那种醉态是平时看不见的另一番妩媚。她不仅举止颠狂,而且话语还特别的多。你瞧,她一会照着镜子,拉着我问是她漂亮呢还是花要好看些?一会又掀起帘子手指着月亮,责问它为何在今夜如此的良辰里出现的不是一轮圆月,而是一钩新月?于是,我是好言相劝,好不容易将她扶到绣榻上躺下安静下来,她却拉起丫鬟的手,非要丫鬟帮她在后背上挠什么痒痒。可是啊那笨笨的丫鬟并没有挠对地方,她便又让我来帮她挠痒,还告诉我就在丫鬟刚挠的那地方上面一点就挠对了。哎!我只好轻轻的帮她挠着挠着,她居然渐渐的就睡着了。此时,她头发上佩戴的簪钗之类的首饰早已凌乱,斜挂在那熏香的竹笼上面一晃一晃的。
张荣的这首诗写得可谓是非常的生动传神,并且十分有趣,他把一位酒憨之态的新娘子刻画得活灵活现,仿佛几百年前的华浣芳,就在我们眼前。这首诗,也完全颠覆了我们对一位娴静而又温柔的才女的认知。
【杭州之行】
康熙四十九年(1710年),张荣因求子心切,便带着华浣芳一同前往杭州。他将会带着一颗虔诚的心,在灵隐寺里进香拜佛,希望华浣芳能早日为张家添得一位男丁。
夫妻两人一路游山玩水,每天都会以谈诗品酒来消除旅途中的岑寂与疲惫。当二人来到西湖时,已是暮春时节了。华浣芳领略了苏堤上六桥横绝的景观,也深深迷恋上了眼前这片美丽的湖光山色。她触景生情,即兴填了一首《菩萨蛮》的词:
柳丝烟锁浓于织,东风褪尽桃花色。莺小不禁怜,相看春暮天。
湖光一片好,飘摇苏堤草。窄袜印香泥,盈盈归路迷。
这首词笔触细腻,全篇既有白描手法又有意象的渲染。上片写所见暮春之景,烟柳如织,然花色渐褪。从表面上来看,作者因触景而抒发了伤春惜花之情,暗地里却是委婉自怜。如“莺小不禁怜,相看春暮天”句,透露的便是自怜之语。
下片笔锋一转,以“湖光一片好”的乐景反衬哀情。虽然她不着一句抒情的词语,然而一切景语皆情语。那随风飘摇在苏堤上的野草,就颇有所指她身世的飘摇。而“窄袜印香泥”这句,是说她脚上穿着自己缝制的那双精美的弓鞋,正轻轻地走在被细雨刚刚淋湿过的长堤上。尽管她走得已是十分的小心翼翼了,可惜鞋袜上还是被粘上了湿湿的泥土。“香泥”,意思为芳香的泥土,指的是泥土中夹杂着落花残留的香气。
而此时,她的鞋袜虽已被粘染了泥土,但她并没有因此而扫兴,反倒巧妙地将此事形容为“印香泥”,仿佛连鞋袜粘上了湿泥也成为了一件雅事。而结句的“盈盈归路迷”,是说她依然有着极高的游兴,以致于后来还迷失了归路。“归路迷”和李清照的“沉醉不知归路”,是同一个意思。“归路迷”,似乎也暗指她在人生道路上的些许惆怅与迷惘。总之,该词作给人留下了一种无尽回味的隐秀之美。
张荣在当时还和了她这么一首《菩萨蛮》:
西泠桥畔人如织,韶华催老红颜色。得意不须怜,长歌澹荡天。
春光何处好?一抹遥山草。那惜醉如泥,天台路不迷。
华浣芳看后,很谦虚的对张荣笑道:“妾若不先抛砖,哪能引出夫子的‘玉’来呢?”张荣摆了摆手,也很谦逊地说:“非也非也,你这篇才是阳春白雪,让我一时好难唱和的。”两人相视一笑,挽手登舟。
坐在船舱里,华浣芳小声对张荣说:“妾与你时常诗词唱和,此事虽雅,但终究不适合女子所为。幸好我是先生的妾,尚能与您私底下唱和。若是让外人知道了,岂还不笑话我是小青一流的人物了。”张荣道:“放心吧,唱和是你我闺中秘事,外人又哪知?再说即便让外人知晓了,又有什么关系呢?”
【 夫妻调侃】
婚后,华浣芳和张荣这一对老少配夫妻亦师亦友,虽时有相互调侃打趣,但相处很和谐,从不红脸争吵。
华浣芳不仅与张荣有诗词唱和,还会虚心向张荣请教诗词,她称呼张荣为“空明先生。”(张荣号“空明”)
一天,华浣芳和张荣饭后在院中悠闲散步。华浣芳乘此向张荣请教如何才能提高写诗的水平,哪知道张荣对她说:“女子又能写出什么样的好诗来呢?你随便写写玩玩就是了,切不要太认真了。”华浣芳很不服气地反驳他说:“呀!我说空明先生啊,您这话说得就差矣了吧?妾就说说《诗经》吧,先生承不承认在《周南》、《召南》的诗篇中,是不是女性作者要居多些?”
“嗯嗯,是啊。”张荣地点了点头。
“那先生又何以见得,女子之诗就怎么不如男子的呢?”
“这,这个嘛。。。。。。”张荣一时感觉语塞。
说着说着,两人就刚好散步到了家中纺纱的房前。此时,有一婢女正纺着纱,还歪着脑袋问他俩:“先生和少夫人好像在谈论有关诗的什么话题吧?不妨说来听听。”华浣芳指着张荣说:“空明先生说女子写不出什么好诗来,我不服,所以正与他在辩论哩。”
婢女道:“哦,原来是这样。不过,身为女子的我听着也很不服的啊。”说完,嘴里就开始咿咿呀呀不停地念叨着什么。
华浣芳便好奇地问:“我说丫头,你这嘴里是在念什么咒语还是在念哪门子的经呢?”
婢女格格地笑道:“少夫人,我既不是念咒语也非念经。”
“哦,那你念的是什么?”华浣芳和张荣面面相觑,都一脸的疑惑。
“少夫人刚才不是说空明先生瞧不起女人作的诗么?我是在吟诵自己刚才所作的纺纱之诗。”婢女答道。
“哦,纺纱的诗?空明先生你瞧瞧,你瞧瞧,连咱家的丫鬟都会作诗,你又凭什么瞧不起女子写的诗呢?丫头,快将你作的诗好好地念给空明先生来听听。”
“好嘞”。婢女当即就吟出:“团团转转几多回,一丝一丝牵出来。”
。。。。。。
华浣芳等了一会,却听不见婢女吟出后两句了。便忍不住问她:“咦,不对吧?写诗最起码要有四句的,你还有两句呢?”
“回少夫人的话,是这样,小的方才半天功夫也就琢磨出了这两句而已,所以还望少夫人替小的续上最后两句吧。”婢女一边回答,一边用一种求助的眼神望着华浣芳。
“那好吧,依我看啊,下面两句诗何不这样写来。”华浣芳故意润了润喉后,吟道:“织成大布知辛苦,莫使裁缝任意裁。”
华浣芳在念到“裁缝”两字时,故意用手指了指张荣。这两句续诗,妙就妙在一语双关。一是按诗的本意来讲,从纺织到织成布匹的这个过程是十分辛苦的,所以奉劝当裁缝的一定要体谅纺织人的辛苦,切莫随便的去乱裁剪。这第二就是更深的一层意思了,“莫使裁缝任意裁”,她巧妙的把张荣比喻成了裁缝,从而委婉地提醒张荣要公正地看待写诗的作者,不要草率的就认为女子的诗不如男子写的好。
“好,好。妙,妙!”张荣听到华浣芳的续的这两句诗后,除了惭愧和佩服,再也无话可说。
一次酒后,夫妻闲聊。
张荣对华浣芳忽就来了这么一句:“羡汝青春轻似燕。”没想到华浣芳一番神速回复:“怜君白发烂如银。”
“哈哈哈。”张荣指着她一阵大笑。
“嘿嘿嘿。”华浣芳晃着头做了个鬼脸顽皮地笑了笑。
这时,张荣叹了一口说:“你正值人生青春美丽之时,没想到还肯嫁给我这一老头,这着实是委屈你了。”
华浣芳说道:“没事啊,这是妾心甘情愿的。妾是真心欣赏夫子的才华,故才托付终生的。”一番贴心的话语,让张荣内心无比的感动。
华浣芳接着又说:“不过,你我这样的相配,也蛮好的。你想啊,假如说夫子与妾年龄相仿,以夫子的才华与个性,那必然会是一副倨傲狂放的样子,也就不会像现在能懂得对妾疼爱有加了。夫子请放心,只要妾不薄命,此生执帚愿为君老耳。”
张荣微微点了点头道:“你我情深似海,每天花前醉月下眠的,不知何故又有薄命一说呢?”华浣芳并没有回答他,只是起身来到了案前,挥毫赋诗一首:
妾身命薄本天然,何幸相逢侍绮筵。
岂有红颜能闭月?却蒙青眼盼非烟。
倦眠锦绣屏风内,醉立琉璃砚匣边。
倘遇才郎年少日,但知狂暴不知怜。
华浣芳不仅嗜酒,平时还喜欢和张荣斗酒。不过,她的酒量并不是很大。
一天夜里,她和张荣斗酒喝醉了。直到第二天起来,她的头都是晕乎乎的。张荣问她:“昨晚未分输赢,要不,今天你我再来小酌几杯?”这时的华浣芳其实已经不能再喝了,可她是一个不轻易服输之人,见又要喝酒,便找了个借口说:“喝就喝,谁怕谁?反正妾这身子早已属于先生的了,就算妾醉死了也无所谓,没有什么好可惜的。”
“痛快,那就喝吧。”张荣当即就吩咐丫鬟快去拿酒。
“等等,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哩。”华浣芳接着说:“喝酒妾倒是不怕,妾只是担心醉死之后,先生一定会去写出很多的悼亡诗来。这样的话,就要耗费先生很多的精神了。妾一寻思,先生的年纪都这么大了,如果再让您如此费神的,想想都会是妾多么的不应该啊!先生,您说呢?”
张荣没想到华浣芳会有这样的解释,知道她是耍赖,要找个借口推脱不肯再喝了,便说了句“也罢,也罢。”然后,捋须大笑而去。
华浣芳平时爱看书,无论坐着、躺着,或是在园中散步基本是手不释卷的。久而久之,还不到二十岁的她,眼睛已经变得很近视了。
这天,张荣见华浣芳戴着一副眼镜正埋头看书,便故意逗她:“我怎么越看越觉得你像一种动物了呢?”
“哦?什么动物?”一听到这话,华浣芳就已明白,看样子丈夫又要想心思捉弄自己了。
“我觉得吧,你戴眼镜的样子,真像我们家磨房里那头戴着眼罩的驴。哈哈。。。。。。”张荣刚说完,就笑得一阵前俯后仰的。受到了讥讽的华浣芳,并没有因此而恼怒,她放下书,很平静地望着张荣说:“您还别说,经先生这么一提醒啊,久困于我心中的疑惑,今天总算是终于解开了。”
“疑惑?什么疑惑啊?”张荣还在笑。
“怪不得,每当别人在夸赞空明先生的诗文写的好时,我是说我看怎么上去就总觉得您的诗文还隔了一层什么似的。”说完,华浣芳不紧不慢地啜了一口茶。
华浣芳所说的“还隔了一层”,那是话中有话,她是借此讥讽张荣的诗文,她看上去觉得离所谓的什么好诗文,还有那么一段距离。
华浣芳的这句话又是一语双关,表现出了她的冷静与机智的一面。这让刚还在乐呵呵的张荣,一下子就感到自讨没趣了。
张荣与华浣芳的小日子虽然过得浪漫而充满趣味,但是由于华浣芳自幼身子很弱,婚后又常年多病,故一直没能怀上孩子。
一日,张荣又调侃她说:“我听老人们常说,雄性的花树是不会开花结子的。你看,你都来我家数年了,璋瓦不弄的,难道说,你也是雄性的吗?”华浣芳并不示弱,冷冷地一笑,反问张荣:“如果妾真是雄的,那空明先生您莫非就是雌的了?”张荣再次被她反击得无话可说,只得无奈地摇着头笑了笑。
【命归黄泉 】
华浣芳多年不孕,张荣为此经常是长吁短叹的。看着张荣满脸的愁绪,华浣芳心里很过意不去,便对他说:“妾真的是对不起先生啊,让您得子的愿望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落空了。”张荣反过来安慰她说:“不要紧,你还年轻,我相信以后我们会有儿子的。”
康熙五十三(1714年) 年,张荣的另一妾万氏,生下了一子,张荣取名为“兆熊”。华浣芳打心眼里就为丈夫张荣高兴,她将万氏所生之子视为亲生,并向张荣贺喜道:“君有子矣!”
一天清晨,华浣芳起来照镜子,她忽然看到镜子里的人不是自己,而是一个白发苍苍的婆婆。这下让华浣芳惊诧不已,她急忙唤张荣:“先生,先生快来看呀!”待张荣来到妆台前,镜中的那位白发婆婆已不见了。华浣芳对张荣说:“真的是好奇怪的啊,我刚才在镜中明明看见了一位白发婆婆,你一来就不见了。”
张荣听她这样一说,不禁叹道:“哎!年少女子若是在镜中看到了白发婆婆,这恐怕是红颜即将凋谢的不详征兆。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华浣芳道:“倘若真是这样,那也就是天意了。不过,妾即便是死,也希望是死在先生的手里,那样,将会是妾的一种幸运了。”
张荣抚摸着她的头,安慰道:“千万别再乱说这样的,也许是你眼睛看花了,那镜中根本就没有什么白发婆婆的。”华浣芳默不作声,轻轻梳着秀发,微微地点了点头。
岂料,张荣所说的不详征兆,真的是一语成谶了。
康熙五十六年(1717年)年初,这是华浣芳嫁入张家的第九年,她终于怀上了张荣的骨肉。张荣得知后,喜极而泣,一连写了两首《赠华妾》的诗,诗中有句云:“待予得子后,看尔笑颜开。”
是年,九月十二日,张荣的结发妻子吴氏因病去世。华浣芳不胜哀涕,还伤心地写下了《哭主母吴夫人》一诗,寄托了对主母吴氏深深的哀思。诗中写道:“追随九载倍堪怜,里巷争推主母贤。熊胆夜丸勤教诲,鹿车朝挽遂林泉。”
十一月,张荣去了三林镇德福庄(今上海浦东新区)下葬了吴氏。张荣走后不久,孰料华浣芳的产期已至。
二十三日黄昏时分,张荣在处理完妻子吴氏的葬事后回到家中,他面临的现实却是华浣芳不幸已于当日凌晨死于难产。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张荣就失去了一妻一妾。这样的人间惨事,对于一位已花甲之年的老人来说,简直是无法忍受的。
只见张荣瘫坐在地,呼天抢地的哭得几经昏厥,在场亲友无不动容而落泪。张荣问家人,华浣芳留下什么遗言没有?家人摇了摇头,只说华浣芳在临终前,曾手指屋外大声疾呼:“先生,先生!”然后就断气了。
张荣听到此话后,立即捶胸顿足地说:“你们可知,那是她在盼我回来,盼我回来好看她最后一眼啊!”说罢,张荣又一阵老泪纵横。他怀着万分悲痛的心情,写下了一首《自葬毕归里,忽闻华妾产亡,诗以哀之》的悼亡诗:
几经望尔笑颜开,岂料重生蕙帐哀。
豆蔻有胎终不吐,兰荪未长竟成灰。
何堪庄缶敲还缺,转恨潘床尘满堆。
欲写慧心频阁笔,暮年夫婿愧菲材。
在华浣芳死后的第二十天夜里,张荣梦到了她。
梦中,华浣芳对张荣说:“妾本蓬山仙史也,因殿前一笑,被谪贬凡尘。九载追随于君,奈何缘分已到。”语毕,口诵一阕《如梦令》:
你也道侬如梦,我也道侬如梦。今日看将来,真个一场如梦。如梦,如梦,仙去寂然如梦。
张荣含泪和道:
昨日还疑非梦,今日才知是梦。一响细思量,到底是真是梦?是梦,是梦。不是巫山好梦。
见张荣泫然泪下,华浣芳就劝他:“君,达人也!奚为恸穷通命也。生死天也,缘聚则合,数尽则散,理之常也。望君此后努力加餐,珍重珍重!”张荣知她要离去,于是赶紧拉住她的衣袖不肯放。华浣芳很无奈的轻轻拨开了他的手,转瞬就消失在一片烟雾缭绕之中,再也不见了她的踪影。
此刻,张荣忽从梦中惊醒,急忙坐起披衣。只见屋内残灯犹焰,而窗外斜月微明。他目光呆滞,喃喃自语地说:“是耶,非耶?”
【永远的痛】
在张荣有如烟霞的笔端,他记录下了华浣芳生前的许多细节。
“只谙欢笑不谙愁,十五盈盈便上头。一朵夭桃真艳丽,千条弱柳自风流。”这是初见时,张荣认识的还是一个只知欢笑,尚不懂得人间哀愁的少女。
“金波泛处杯常满,玉笛携来手自横。几度摊书吟丽句,暗将难字问先生。”婚后,他与她经常是酒杯盛满,开怀对饮。有时,她携一支玉笛在嘴边横吹,那样子看上去简直就是仙袂飘飘。她认真地看书与吟诗,每遇到不认识的字时,就会虚心向她的这位先生求教。
“寻春雅爱湖山僻,觅径常探松竹幽。细数百般俱较可,但看醉态更温柔。”出门踏青,她爱大自然里的湖光山色,也喜欢去寻找一些奇松与翠竹。她生前有很多时候的样子实在是太可爱了,怎么数也数不清。但是张荣最喜欢的,还是她吃醉了酒时那种妩媚的样子。
“卷帘爱看山光好,傍槛潜窥花影妍。怪杀小蛮窗下立,笑梳云鬓索青田。”当华浣芳那细细的腰身站立在窗前,一边梳着头发还一边娇嗔的向他索要着美酒时,这酒未饮而人先醉的情形,更是令他终生难忘。
“拖去翠裙金侧侧,拈来斑管玉纤纤。曾经刻画花增妒,略涉诙谐语带尖。”他记得她脚穿弓鞋,身拖翠裙随意走路时的样子,还记得她玉指纤纤,握着毛笔写字时认真的样子。更记得她的细语尖声,说话时的那一番幽默与俏皮。
甚至还有华浣芳在醉酒后撒娇地找他要茶喝,并与他争抢着磨墨的情形:“开奁光动金钗色,卷幔香凝宝鼎烟。醉后索茶常侍侧,灯前磨墨每争先。”
“似此可能乘彩凤,问渠曾否梦维熊?那堪一阵伤春泪,洒遍窗前花信风。”因华浣芳多年不孕,当张荣询问她是否已有身孕时,一下就触动到了她的痛处,惹得她泪水涟涟。张荣只好赔不是,哄她别哭了。她却找借口说,她流泪只是因伤春的缘故。
“岂有眉心能锁恨?几曾眼角解流波。夜深伴读银灯下,笑暖松醪意如何?”这是在某个寒冷的冬夜里,她陪着张荣在灯下读书。当张荣跺着脚说好冷时,她就笑着问他,要不我俩整两杯酒御御寒怎么样?
忘不了,张荣又怎么能忘却华浣芳与自己九年的这一场夫妻恩爱呢?佳人虽已逝,但那些美好的回忆将在这位老人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且永远地镌刻在了他的心田。
尽管华浣芳只活了二十三个春秋,可她在世时,却活得是那样的洒脱有率性,爱她所爱无怨悔。
是的,她宁为才子妾,也不做富人妻。
是的,她温婉不失诙谐,优雅偶有娇嗔。
是的,她知书达礼不世故,生活简单懂情趣。
她,曾赌书泼茶闺中乐,也曾拔钗沽酒遂君愿。
她,曾惜花爱月暗生愁,也曾踏雪寻梅说白头。
她,曾微雨黄昏背人立,也曾红袖添香解人意。
风过无痕,岁月斑驳。可是,从此我会记得,在这变化无常的人世间,曾来过这样一位玲珑剔透的女子。
青若完稿于2020.1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