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彤躺在床上,手里翻着简·奥斯汀的《傲慢与偏见》,心思却不在书上。丈夫在一旁好像在翻阅杂志,她早已习惯两人在一起各自看各自的书,彼此无言,更不曾留意彼此的书。她合上书,走出卧室来到儿子的房间。看着两岁儿子恬静的脸庞,心思这才不再涣散,慢慢聚焦。替儿子掖了掖被子,关上门。回到卧室,看见丈夫换了一个姿势继续看着他的杂志,亦彤便慢慢踱回床边,关了自己一侧的灯,开始睡觉。按照往常的习惯,很快也就睡着了。今天却失去了往常的节奏,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反复念叨着:当初的离开是对的。没错,是对的。
未曾见到F之前,亦彤一直处在幻想之中,为自己当初的离开感到懊悔,甚至在自己结婚之后的很长时间里仍觉得自己辜负了F的感情。现在,机缘凑巧,自己亲眼看见了F的幸福和满足,便觉得自己自作多情了。这才翻来覆去,反复掂量着过去的一幕幕。
从头说起的话,要算到十几年前。那时候亦彤是初中生,亦彤本就长相平平,亦无才艺出众之处,但是既然注定要相遇,总要有一个契机的。亦彤糟糕的数学成绩便很好的充当了这一契机。当时的班主任信奉着这样一条真理:让偏科的学生当这科的课代表,将会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就这样,数学课代表便送到了偏科严重的亦彤身边,面对班主任的安排,亦彤则是义不容辞的接受了。那时候,也没有心思去想别的,只是喜滋滋地认为:如果真像班主任所说,能提高数学成绩,那就真是太好了。亦彤实在没有想到,数学成绩的糟糕,竟会给自己带来至今为止仍不能忘怀的F。在第一节数学课上,F问谁是课代表。亦彤便兴冲冲地站了起来。一问一站之后,亦彤便成了F的课代表。三年的相处,产生了一种很微妙的感觉。亦彤没说,F也没说。就在两相无言的静默里,时间也未曾停下脚步,亦彤升入高中,在高中的教室里上课,F仍在初中,在初中的教室里教书。
高中的压力压得本就偏科的亦彤喘不过气,更不要提,抽出闲暇去联系那个她仍挂怀的人了。自己联系不到,可小道消息却像体谅自己一般,每次坐公交车回家,总能在车上听到他的消息。在高中三年里,亦彤就是凭借着零星地议论,拼凑出了他的三年。三年说来也长,在一个人的三年里能发生好多好多的事情,他也不例外。这是她现在理性地去看,得出的结论。可在当时,把他的三年放在她面前,就只知道了一件事:他结婚了。按照常理来说,本也没什么,亦彤却感到空落落的。空落落又能怎么样?亦彤没有让自己的情感泛滥,她憋着的那一口努力学习的气,不能因为这个消息松下来。她没有想到,这样的一次又一次压制,竟真的养成了不动声色的忍耐,在结婚之后,这一品质仍对她大有裨益呢。高中三年,是挫败的三年,原在初中不可一世的亦彤,在高中带着糟糕的数学,在一次一次的考试中铩羽而归。亦彤理所当然的选择了文科,这才慢慢找到了自己的节奏,带着残存的自信参加了高考。
应该说一切顺利,亦彤考上了一所师范院校。所选的学校,所选的专业,都是亦彤自己做主报了名。这在几年后,和F在网上聊天时,说起这段时光。她还记得F说:“你怎么不联系我呢,说不定我可以给你什么建议”。每次亦彤想起F说的这句话,心里便不是滋味,什么叫我不联系你?那你怎么不联系我呢?哦,也对,当时他结婚了,而我又是谁?最后还是亦彤先联系了他。
初中之后的第一次联系是亦彤主动的。那是在大一的元旦。亦彤给他发了一句祝福语,没有想到他秒回了,更没想到两人还聊了一段时间。聊天的过程中,真是舒服极了,觉得中间那未见的几年,未联系的几年并没有妨碍彼此的感情,聊起来还是像往常一般的习以为常。两个人都没有感到不适应和尴尬。此时的感觉给了亦彤一种错觉,觉得他们又回到了初中,又回到了以前。心里除了欣喜,没有什么别的了,便心情畅然地洗完漱睡觉了。亦彤不知道F此时的心情。她若知道,或许该明白他的犹豫不决,也该明白这次短暂的联系是为初中未完的感情提供机会来一次最终的结束。只不过,她没曾多想,只看到了一步,这一步是她花费了很大的勇气换来的一步:便是他们如今又联系了。这样欢愉的结果,亦彤竟忘了他已经结婚。迷幻的假象,终有一天,会成为明晃晃的刺,扎在在乎的那个人心里。这样的聊天持续了四个月左右,欢愉的情绪慢慢就变了。亦彤早先的欢愉,来自于找到了一个情趣相投的人,与他分享自己的生活。可这欢快慢慢就变成了别扭,因为在分享的过程背后,总站着一个人,亦彤是看不见的,但是可以时不时地感受到,这比亲眼所见更折磨人。四个月的聊天里,师生的界线慢慢模糊,越来越像恋爱。这又反过来折磨着亦彤敏感的神经。这一感情的升温,使得亦彤不再只是想做一个倾诉者和倾听者,而是要占有。聊天也有起初的“顺利”,变得“坎坷难行”。亦彤还记得,有一次,正在聊天,F说稍等,有点事要处理。亦彤便放下手机,去洗衣服。一边洗一边胡思乱想,觉得F要处理的事情一定与他妻子有关,想着想着心里便泛起一股妒忌,又觉得没有理由如此,便使出高中的压制,将这种情感压制着,不去想。洗完衣服回到宿舍,看到F的消息,心里自然又高兴起来,但是高兴只是表层,下面暗涌着嫉妒和埋怨,使劲的压抑却也只能强迫自己告诉F,自己刚洗完衣服,有点累,想早点休息了。关了手机,不再理会F发来的信息,自己在床上躺着,翻来覆去睡不着,一如今天晚上的自己。丈夫翻杂志的声音自己早已习惯,今天听起来却是如此的刺耳和无情。就好像当时自己在床上辗转,舍友听歌,看视频一样的无动于衷。亦彤突然想到:自己的开心与否,与别人来说又有什么相关啊?这别人里自然而然地包括F,毕竟他有妻子陪伴。不论他与妻子的感情如何。
亦彤突然打开一侧的灯,这才引起一旁的丈夫说了一句:“怎么还不睡?”亦彤找了一个借口说自己手机忘了充电,刚要下床,丈夫合上杂志说:“我去吧。”亦彤看着走出去的丈夫的背影,回想着自己的婚姻生活,虽然和丈夫没有轰轰烈烈的感情,但是平平静静地一起生活还是令人满意的。这又想起F曾经说过他与妻子的感情生活并不是很满意。F的那段话, 是在和亦彤冷战结束之后说的。对于当时的亦彤来说,爱情就是要不全部,要不全不,没有中间地带。所以,自那以后的聊天时常出现卡壳,只因为背后若隐若现的她。不久压制已久的冷战爆发,一冷便是一个月,终以F来学校看自己做了结束。这以后,亦彤好像抱定着“不计前嫌”的豁然,又开始了聊天。就在重修旧好后,F向亦彤说了这样一番话,亦彤便得出一个结论:他们夫妻生活并不美满。这一番话自然也达到了应有的效果,亦彤的心里竟产生了骄傲和欣喜的感觉,觉得除了自己,没有别的女人可以使他开心和幸福。聊天又在磕磕绊绊中进行了两年多的时间。两年里足以去积攒失望,瓦解忍耐。每一次回家,亦彤便热切的盼望F可以去接她,但是表面上却仍然在欲拒还迎。F只接了一次。
丈夫回来了,说:“手机充上电了,早点休息吧,明天我有事,你去送孩子吧。”亦彤答应着,就像几年前答应F一样。暑假回家,F说要去接亦彤,亦彤嘴上拒绝,其实还是很希望他去接自己的。马上到家时,亦彤掏出手机,看到他的消息:“我有点事,不能赶过去接你了,回家路上,注意安全。”两行的字,标点分明,意思清晰,亦彤却不理解。昨天晚上还在“苦苦哀求”说来接自己,今天却有事耽误了。亦彤关上手机,头倚在一旁,心里突然涌现出这样一个念头:该结束了。这一个念头一出吓了自己一跳,亦彤若是知道,这一个念头早就在心里扎了根,此时便不会如此大惊小怪了。闭上眼,脑子里开始涌现那些细枝末节的小事,慢慢堆积起的失望,又让她暗暗下了决心。在假期,F发来的消息,她大多应付回答着,也并不感觉内疚。亦彤在辅导机构帮忙,平时和一群孩子打交道,这倒是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她想,他有妻子的,并不需要我的。这时的亦彤并不知道,他不止有妻子,还有孩子。F打来几通电话,发了很多消息,亦彤都没有回复,模模糊糊的认为,自己应该从这段感情里走出来了。假期结束后,返回学校,亦彤过起白天上课,晚上读书的清闲日子。这种日子是不禁过得,虽然其中穿插着实习,论文这些流程,毕业那一天还是来了。在这期间,也只有在过节可以收到他的祝福,亦彤从未回过。之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亦彤的生活是一眼望到底的,望不到底的只是自己那段感情。那段自然而然产生,又自然而然消失的感情,在亦彤的心里始终是一个谜。除去这段感情,其他的一切看起来倒是顺利,合情合理地多了。亦彤毕业后,在一所学校教书,经同事介绍,认识了现在的丈夫。结婚的时候,并没有赌气,也是经过权衡的,权衡彼此的条件,包括房子,车子,家庭等等不一而足。在这些权衡中唯独没有权衡彼此的感情。丈夫说完话,也关上身旁的灯,开始睡觉了。房间里暗下来,亦彤睁开眼睛,今天看到的一幕在眼前闪现。亦彤回老家待了几天,天气挺好便陪妈妈去买东西,在路上,妈妈遇见一个熟人,亦彤本就不喜欢在路上与人攀谈,便对妈妈说去一边等着。妈妈与熟人攀谈着,亦彤便等在一边,拿起手机又放起来,开始向四周环顾,正感慨家里变化之大时,看见了F,准确说看见了F一家,他的妻子,他的儿子。其乐融融。亦彤出神地看着,贪婪地想看出个究竟,又害怕被他发现,便拐进超市,佯装着挑选东西。心里重复着:当初离开是对的,是对的。亦彤这些年都很纠结,既觉得自己做的理所应当,又觉得有负于F,毕竟是不告而别,什么也没说,便不再联系了。今天亲眼看见他们一家人有说有笑,这才觉得自己自作多情了好多年。妈妈不一会打来电话说在那里,让亦彤过去,亦彤强打起精神来,这才陪妈妈买完东西。本想今天回家,刚才的一幕更是刺激了回家的愿望,好像为了像别人宣告,自己也有家,也有丈夫,也有儿子,便收拾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了。回到自己的家,脑中的影像才慢慢隐去,眼前慢慢浮现出自己儿子和丈夫的形象。睡觉之时,却又开始对今天所见念念不忘。丈夫躺进被窝,轻轻说着:“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早起。”亦彤答应着,劳累从四肢泛起,想着明天还要上班,也要接送孩子,便闭上眼睛,心里想着:各自早已开始了各自的生活,别再去纠结过去的种种了,向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