莞音袅袅︱我看见一只白鬼!

我小时候听得最多的故事是《水浒传》的片段故事,还有就是鬼故事,前者是来源于父亲,只要父亲某天夜里有闲暇了,来了兴致了,就会给我们姐弟讲上一段,那些关于水泊梁山的英雄侠义,还残存在我的记忆中。而鬼故事则来自奶奶、母亲、以及村里口口相传的一些传说,大多充满了恐怖,并影响了我童年时对事物的判断和认知。

在我约摸十岁的时期,我家的菜地里出现许多的螺,当时我管这种螺叫田螺,其实,那并不是田螺,而是个头比较大的福寿螺。当年物质极是匮乏,我却没见过村民食用这种螺,也不知道这种螺能吃还是不能吃。

福寿螺的繁殖非常惊人,而我家的菜地就遭了殃,福寿螺会啃噬任何品种的菜叶、菜茎,而我们却没有有效的手段或农药对付它。

为了保护菜地的收成,母亲给了我一个任务,在空暇时,差遣我到菜地去捡螺,再把螺集中砸死。

早上是捡螺的最好时机,母亲说,等太阳出来了,螺就藏匿起来了,就捡不到了。于是,在螺泛滥的日子里,天刚朦朦亮,我便挎上竹篮穿林涉露上菜地去了。

菜地离家有点远,出了村子,穿过油库,绕过禾仓岭,来到白沙塘生产队地界的三岔路,右拐进入一条通往菜地的蜿蜒小路。小路右侧是暗黝黝的禾仓岭山,山脚是傍山开垦的菜地;小路的左侧是断悬,悬约摸两根扁担的高度,悬下便是阡陌交错的茫茫水田。置身于小土路之中,四周空寂,蛙声此起彼伏充于耳,蜻蜓掠水,雀鸟翻飞。

独自行走在幽深的小土路,我总有不安的感觉,而且,有一段要经过一片蔗林,甘蔗长得又高又繁密,风一吹,沙沙作响,蔗林后面的禾仓岭山上,便是隐约可见的墓茔、坟包、骨缸,那些充满诡异的祭祀物什正幽暗地杵在山包里、树荫下,透过蔗林的间隙带来狰狞可怖的气息。

我忐忑不安,尽量目不斜视,盯着脚前方的路,小土路杂草丛生,草丛里偶尔会窜出或蹦出一些不知名的小虫、小蜥蜴或是小青蛙,就会吓我一跳。我偶尔会瞟一眼左侧的水稻田,只要看见有人在田里忙活,我就会长长地松口气,脚步也会变得轻快起来。

小路的中段有个拐弯点,在拐点便可看见不远处自家那片开阔的菜地了。到达菜地,我的肩膀及胳膊,还有裤腿多半要被蔗叶和草丛的露水洇湿了。

我一刻也不敢耽误,立马开始了劳作,菜地里的螺真多,我一垄垄巡去,有的螺像我的拳头大,也有的比我的脚趾还小。我把螺一个个拎起来,扔进竹篮子里。

太阳开始在远处的山顶上冒出脸来,霞光带来了光亮和温度,我必须加快速度了。一会,太阳完全挣脱了山坳密林的束缚,冲散了云霞的笼罩,水田里便人声袅远,水牛哞哞,捡螺工作已然接近尾声,我巡完最后一垄菜地,提着竹篮,把螺倒在那片半人高的土丘上,那些螺互相缠吸着,粘成一团团一坨坨的,我用石头把它们一个个砸烂砸扁。母亲嘱咐了,要把螺砸死,不然又会危害咱家的菜地了。

末了,我来到水坑边,将竹篮洗干净,再摘一篮菜,然后返家而去。

返家的路显然要比来时好走得多了,露水散得差不多了,而禾仓岭的菜地上便有三三两两的人,禾仓岭山上也有勒柴的村孩,水田里的农人正使唤着牛儿,太阳金闪闪地晃得眼睛开始生痛了。

除了捡螺,给菜地拔草也是我的任务,因此我有时也会在菜地上忙上半天,然后偷懒躲闲,稻田里变幻的色彩是我在乏味的农耕劳作中美丽的点缀。水田初犁时,看浮云倒映在光汪汪的水田上飘荡的样子;莳田后,看青蛙在绿油油的秧苗间的蹦窜跳跃;稻花酿穗时,看蜻蜓和雀儿盘旋在青穗间;待到稻谷成熟,看翻滚的金色的稻浪延漾至天边。

四季轮转,我家的菜地变换着菜品,菜心、白菜仔、番薯、生菜、椰菜(包菜)、番茄、韮菜、牙白菜、萝卜、花生、绿豆等等,靠山脚也种有一垄蔗,那是我们一家老小用于解馋的零嚼。

螺好像总是捡不完,特别是春夏之季,而秋季螺的出没也不少,东莞的气候湿润而温暖,来一场秋雨,螺隔几天就会多起来了。

纵使我是经常来捡螺及打理菜地,但对于禾仓岭那片乱葬岗还是充满敬畏的。母亲常叮嘱,切不可践踏那些堆起的坟包、放置在土坑的骨缸、更不能冒犯筑砌的墓茔。当我必须要经由这些禁忌的地方,也要恭敬地问先人借路,喃喃呓语:伯公伯婆请借过,伯公伯婆请借过,借路让我由此过……母亲说,这样就不会得罪先人,免招邪灾。

因此,在日复一日地往返于那条幽深的小土路时,每闻山风骤起,沙沙树声,嗍嗍蔗拽,呓语便冲口而出,反复叼念,惶惶然,却前行。

然而,我所惧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某日,晨曦初现,露水凝重,我提着竹篮小心地行走在泥径间,右手不断拨开横在面前的蔗叶,留心着脚下的路。

终于来到拐弯处,菜地遥遥在望。

我瞅见了一个白晃晃的背影正趴立在我砸螺的那片高土丘上,在晨光初开未开之际,那白色的背影明晃晃的,白得发亮,身躯高大壮实,一眼瞅去,像人非人。而且,那个背影正在腾挪扭动!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脑海里的关于黑白无常中的那个白无常的形像便排山倒海般摄住了我,啊!——

我从来没有跑得这么快,什么呓语、念咒,全都抛到九霄云外,蔗叶沙沙作响,划向我的手臂,风在耳边呼啸而过,我脑中一片茫然,只有一个念头,白无常来勾魂了!

逃出小土路,终于跑到开阔的大土路上了,望到前方的油库了,我才惊魂未定地确信自己“捡”回了一命。这才发现胶鞋跑没了,竹篮里的镰刀也没了,手臂上密集地刮了花花的口子和血痕,脚板被土路硌得生痛。土路上寂寂无人,禾仓岭上传来了乌鸦“呱!呱!呱!”的啼声,我有种死里逃生的感觉。

我蹒跚着来到油库,迎面碰上了陈多泉——岗贝围的村长。陈多泉一手牵着牛,另一手搭着肩上的锄头,锄头两端挂着筲箕,他正悠悠然地往我这边而来。

陈多泉喊住了我,上下打量着我,然后问:“李丫头,你为什么慌成这样啊?”

我喘着粗气怯怯地说:“我见到鬼了。”

陈多泉一听,眼睛瞪圆了,显出了探究的表情,显然对我的话充满了兴趣,他要我带他去看看鬼。陈多泉说:“呀,鬼呀,我还没见过鬼呢,好想去看一看呐。”

“鬼很可怕,会摄人的魂魄呢,有什么好看的!”我一口回绝了陈多泉。

“我不怕鬼,不信你带我去看看,我能打鬼的。”陈多泉说。

“那个鬼又高又大,白光闪闪,正在土丘上作法呢!”我用手比划着,以便让他相信鬼的可怕度。

陈多泉一意要我给他带路,还许诺说他的锄头能打得死鬼。我连连摇头:“不,我才不给你带路呢,我才不想见鬼呢!谁知道你的锄头能不能打得死鬼呀?鬼是法力无边的,还会吸人的血,勾人的魂魄呢!”我惶惶然地拒绝了。

陈多泉很是有耐心,又继续拿他的牛说事:“我的牛那么壮,一蹄子能把任何鬼踩成烂泥,牛魔王你听说么?牛能克鬼的!”陈多泉言之凿凿,我打量着牛,这大水牛确实膘壮着呢。

陈多泉继续说:“我扛着锄头走在前面,牛跟后,你跟在后面指路,鬼见到我,首先跟我打起来嘛,牛又能克鬼,你在后面瞅着,即使我打不赢鬼,还有牛嘛,牛也打不赢,你再跑也不晚嘛!”

我还是有点犹豫,怀疑陈多泉说话的可信度,上次他鼓动大家把捡拾的稻穗上交生产队,承诺会派糖的,可事实上,这糖都是镜花水月呢!

“不打死这个鬼,以后鬼还天天赖你家菜地里呢,你信不信?然后把菜都啃光了,你信不信?”陈多泉一本正经地说。

我一听,好像是这个道理,我终究是答应给他指路去打鬼了。

于是,陈多泉在前,牛紧跟着,我断后,再次顺着那条幽寂的小土路往我家那片菜地而去。

我们边走边拨开刮身的蔗叶,终于来了小土路的拐角处,就能望见前面我家的菜地了。陈多泉突然朗声哈哈大笑起来:“李丫头,这鬼好肥壮啊,你看着我哈,我一锄头打垮它,让你带回家去分了炖了!”

陈多泉快步往前而去,冲向开阔的菜地,然后我听到“汪、汪、汪……”的声音,我弯下腰,透过牛蹄的间隙,看到了那团白影,白影转过身来,我看清了,好大一只大白狗!大白狗后腿立地,前腿刨挖着半人高的土丘,初升的太阳刚好照在土丘上,狗正挂着舌头,张着獠牙,狂吠着,我定睛一看,这大家伙比我高出一大截呢!

陈多泉甩掉了一对筲箕,抡起锄头铿锵有力地往大白狗撵去,狗狰狞着獠牙和腥红的长舌,咆吼着,腾跃着,眼见陈多泉的锄头要打中它了,狗被陈多泉震慑住了,它扬起四蹄,灰溜溜地往我们相反方向的土渣路窜逃而去,消失无踪……

事后,陈多泉把这件事给我父母宣扬了一下,这事儿从此就成为亲人们取笑我的把柄和谈资了。不过,此后,我母亲就再没有差遣我在大清早的时辰独自往那菜地去了。

网络图片/ 东莞可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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