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少年不识愁滋味（二）
1.
秀姑就读的文泉中学在“小小闽清县，大大六都洋”的坂东。大部分学生都寄宿在学校，自带大米，每个月要交两三元的柴火费，没钱的同学可以从家里挑木柴来抵数。但这只是极少数的家庭离学校不怎么远、又实在拿不出钱的同学才这样做。
“民以食为天”。
那时家乡没有煤炭，学校烧的都是木柴。
人说“柴山宽，也没有灶门宽”，一点都不假。
一千多名师生员工，一日三餐，蒸饭煮菜烧水，不停地往灶膛里扔柴火，熊熊烈火，堆积如山的木柴没几天就被搬空。
要是遇上梅雨季节，木柴受潮火烧不旺，烟熏火燎的米饭蒸得半生不熟，还夹有一股难闻的烟火味。
有一年春天，刚开学不久，食堂里的柴火快烧完了，市场上又买不到，眼看就要断炊了，真是火烧眉毛，急坏了厨房工友。
食堂告急，学校只好让学生到三十多里开外，一个叫绥平村的山上去挑木柴。
那些木柴是附近的农民在山上把松树砍下来削掉枝桠，就地锯成一尺多长的一节节木头，再用斧头劈成一片片整齐划一的柴爿，然后逐一交叉着架上去码成像碉堡一样的一个个柴垛，通风晾晒后再挑回家。
2.
那天早晨，秀姑所在的初二年段的两个班级一百多名学生，在老师的带领下，挑着扁担畚箕麻绳，兴冲冲地沿着马路浩浩荡荡地向目的地进发。
整日宥在教室里读书写作业的学生们，偶尔出来劳动一两次，高兴得犹如出笼的花喜鹊，一路上“叽叽喳喳”地叫嚣不停。
经过两三个小时的急行军，好不容易走到山脚下。同学们像捅了马蜂窝似的呼啦啦地一下子就往山上涌去。
山上有一条狭窄（几乎仅有人的身材那么宽）陡峭（近90度），光滑顺溜笔直的黄土路，那是专供运送大木头的路，人称“驴路”。（“驴”在这里是“顺溜”的意思。）
工人们把树木砍下来削掉旁枝蔓叶尾梢，用一条粗麻绳绑在木头的一端，然后低垂着头，两手紧紧地拽着勒在肩背上的绳子，像纤夫拉纤一般，费力地把木头拉到“驴路”边，解开绳索，“嘭”的一声把木头平推下去。
圆滚滚的大木头，首在前，尾在后，犹如一条披鳞带甲、吃饱喝足的大蟒蛇，乖顺地卧倒在深沟似的“驴路”里，昂着头，一路势如破竹，哧溜而下。
“大蟒蛇”要是半路被卡住了，走在路边上时刻关注着的工人，就用一根木棍撬一撬，把它的身子扳直，它就又乖乖地哐当哐当溜下去，一直溜到山脚下，省去了伐木工人的许多力气。然后工人们把木头抬到板车上拉走。
这样一条光不溜秋的“驴路”，一般人是断然没法走的。
同学们只好望了望，退避三舍，另辟蹊径，往旁边的山坡迂回上山。
3.
鲁迅先生说“其实地上本没有路，人走多了，也便成了路。”
原先茂密的松树林，如今一片狼藉，东一棵西一棵粗壮的松树被砍伐，留下那些老弱病残的在山风中摇曳，松枝倒伏，灌木丛生，这里一簇，那里一团，如同一个乱七八糟的癞痢头。
空气中弥漫着霉气熏蒸的草根叶茎的腐烂味、浓郁的松脂香和抽华吐萼的烂漫花香，五味杂陈。
被春雨濡湿的层层叠叠的落叶松针茅草，柔软得如同色彩斑斓、富有弹性的天鹅绒，踩上去就像脚底出了几层汗，呱唧呱唧，黏黏潮潮滑滑的。
同学们分散到各个地方往山上攀爬，有的拄着扁担，有的攥着藤条，一步三晃悠地大呼小叫，连拉带拽，互相帮衬着才爬到半山腰。
漫山遍野，人影绰绰，窸窸窣窣的踏歌声和嘈杂的说话声，此起彼伏，像一曲交响乐在林间回荡。
大家三人一组，五个一群，你拥我挤地围着柴垛，争先恐后地搬木柴装担子，好像一群群蚂蚁在搬家。
虽然已是近午天，可有的林荫地方薄雾还未散尽，泛着淡淡的灰白色，晶莹剔透的小露珠还闪亮地挂在草尖上摇摇欲坠。
金色的阳光穿过扶疏的枝叶，照射在杂乱无章、潮湿的地面上，闪烁着一道道斑驳陆离、颤抖的光；
4.
上山不容易，下山更不容易。路滑，担子重，个个紧张兮兮，提心吊胆。
尽管小心翼翼，可还是会出现这样或那样的情况。
用畚箕装木头的同学，不小心一个趔趄，身子前俯后仰的失去中心，木柴噼里啪啦地全撒在地上；
用麻绳缠来绕去、五花大绑木柴的同学也不轻松，悬挂在扁担上的两根绳子如蛇腰般柔软，每迈一步扁担两头的柴捆连着绳索不停地抖动，就像荡秋千似的荡呀荡，老停不下来。既消耗体力，又不好走路。
有个同学穿着胶底鞋，一脚没踩稳，“啪嗒”一声，扁担翘到天上去，担子重重地落在地面，人却像小孩坐滑梯那样骨碌碌地滑下去一段路，只好沮丧地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回到上面原地去挑担，一摸屁股，湿漉漉的全是污泥巴；
为免重蹈覆辙，束手无策的他只好脱掉鞋子打着赤脚走，把那两只臭不啦叽的“目鱼袋”，用鞋带绑在一块挂在扁担钩上，每走一步就摇来荡去的直晃眼，滑稽得很，忍俊不禁引来旁边同学小声嘻嘻的笑，然后觉得有失礼貌与友谊，又立马抿住嘴唇；
有的同学干脆一开始就把一片一片的木柴往山下扔 ，然后再捆扎……其实这是一个好方法，可以免受下山挑担的困扰；
大家各显神通，满头大汗地三三两两来到了山脚下，已是中午时分。
那时是三年自然灾害困难时期，家乡这里还没流行吃馒头馍馍之类，更别说面包糕饼和三明治。
柴山地处僻野，乡民寥寥无几，没有餐馆，自然也没有香喷喷的面条混沌和饭菜。
经过商量，大家临时搭伙，在山脚下的几户山民家里吃稀饭就青菜萝卜干。
吃完午饭，一个接一个，又晃晃荡荡地挑着木柴往学校走去。
虽然初春暖阳微弱，可此时正当午，路走得远，晒得久，头脸肩背也是痒刺刺地流着汗，难受得很。
步伐也没有先头那样来得兴致勃勃，健步如飞，而是如同蹒跚学步般迟重。远远望去宛如一条看不到头、摇尾乞怜的游龙缓缓地向前移动。
5.
学生个个初出茅庐，没有经过生活的历炼，头脑简单幼稚，根本不懂得挑担还有“路头挑灯心，路尾挑铁钉”的道理。
他们没有考虑到这木柴潮湿厚重，一片差不多有四、五斤；没有考虑到路途遥远，来回要走七八十里路，自己那单薄的身子根本承受不起。
有的是怕同学说三道四，取笑挑得少，只好打肿脸充胖子，硬着头皮一头装了三四片。
虽然老师一再强调要量力而行，千万别勉强，可同学们还是不听劝告，用手拎着柴捆掂了掂，觉得很轻不怎么重，糊里糊涂地以为挑三四十斤是件轻而易举的事。结果大出洋相。
没走出多远，就有不少的同学开始龇牙咧嘴地唉哟唉哟直叫唤，说是肩膀红肿，疼痛，小腿胀，脚底起了泡。
虽说大部分学生都来自农村，可对于这些“会读书”的孩子们来说，就是父母的希望，父母的掌上明珠，平常就很少让孩子干粗话。特别是女孩子，长得细皮嫩肉的，哪经受过这般重体力活。
走不动的同学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把木柴从担子里抽出来。
辛辛苦苦地从山上挑下来，要不是实在挑不动，谁愿意这样半途而废，那该多么没面子呀。
有的没走多远又抽出一片……又抽出一片……到了学校一头只剩下孤零零的一片木柴。
马路上到处是同学们丢弃的木柴，这里一块，那里一块，就像躺倒在地上的白色小乳猪。
老师工友们边走边巡视着，把地上的一头头“小乳猪”抱起来，放在竹篓里挑回去。
秀姑小时候经常跟母亲一起上山砍柴火，割莽草，捞松针，筢树叶，也算是小有锻炼。因此，她并不觉得十分辛苦。那天她一共挑了六片木柴，不重也不轻，恰到好处。
好在大家都平安到达学校，没出什么意外。毕竟安全是最重要的。
现在，每当秀姑烧火煮饭时，总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多年前那次挑柴禾的事。眼前总会浮现出同学们开头那眉开眼笑，喜气洋洋，到头来却是一张张苦瓜脸的情景。
想想那是因为年少无知，做事总是三分热，虎头蛇尾，欠思考和全盘计划，又很固执，不容易接受别人的意见所造成的。
不过，这样也好。通过劳动锻炼，同学们淌了汗，破了皮，可没伤筋动骨，又收获多多，切身体会到了劳动人民的备尝艰辛。
也算是上了一堂深刻的教育课。对“事非经过不知难。”“经一事，长一智”，“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的道理有着更深刻的体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