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远方的风,吹来了挂在树上的白色汗衫,吹来了乡村的灯火夜半,吹来了埋葬在岁月里的当年。
当年,老爹是江湖来客。
一支笔,写过九死一生。一杯酒,敬过万丈红尘。
他曾穿上军装,在战场上背过兄弟的尸体。
他也曾戴上斗笠,穿上蓑衣,用一把镰刀收过麦子。
他也曾拿起砖块,用一双握笔的手盖上两间房子。
他也曾换上白色汗衫,在阳光明媚的午后,说上一段《隋唐演义》。
他也曾戴上老花镜,以手为尺,为五字对联裁纸。
他也曾挽起袖子,泼墨挥毫,为春节留下字迹。
活在江湖,他是半吊子的流氓,亦是半吊子的书生。
02
我打小就在这位江湖来客的身边混迹,隔三差五地听他说《西游》,说《三国》,说《隋唐》,说《罗通扫北》。
他说:“萧萧班马鸣,宝剑倚天横。丈夫誓许国,胜作一书生。”
他说:“年少说书歌楼上,红烛昏罗帐。老来说书黄昏下,西风悲白发。死后说书荒野林,孤坟愁名姓。”
虽说是这么豪情,但老爹总会在最精彩的时候,甩上他那半吊子的流氓气质。
他合上书,一本正经道:“不知后事如何,且听明天分解。”
每当老爹嘴里蹦跶出这句的时候,就意味着我可以滚回去睡觉了。
当然,老爹身为半吊子的江湖书生,得空也会陶冶情操。
就比如,每次干完农活,他都会在上衣口袋里携一根麦秸回家。
到家后,他就静静地坐在老井旁,用镰刀在麦秸上划个小洞,做一只小小的笛子。
趁着月朗星疏,再吹一段荡气回肠的乐曲。
后来我长大,也学着老爹的样子做起了半吊子的书生。
先拿着刀子在麦秸上划个洞,然后鼓着腮帮子吹。
结果脸都吹大了,都没有吹出声音来。
由此我发现,我真的不太适合做一名书生。
还是本本分分地做个流氓吧。
03
老爹是在2005年的秋天去世的。
去世的前一天晚上,我躲在柴门的后面,偷偷地看了他一眼。
我听见,他厚重的呼吸就像是夏季的闷雷一样震慑人心。
我从老屋中出来,只觉得,老爹要死了。
原来,人老了之后真的会死的。
原来,人在死之前是这等地无助与凄凉。
凌晨三点,老爹咽下了在这世界颠沛流离的最后一口气。
我从哭声中醒来,像往常一样,起床穿衣洗漱。
然后不紧不慢地拉开老爹用柴做成的门,钻进去。
刚钻进门,我就看见大人们正在给老爹换提前准备好的寿衣。
而我还没来得及看清老爹的样子,就被大人们撵了出去。
我抬头看向天空,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
老爹死的那天早晨,天空中挂的明明是一弯镰刀月,却愣是被我看成了满月。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二次亲眼目睹死亡。
04
村上的白事有什么习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日我披麻戴孝,在人群中守着老爹灵前的长明灯。
三天后,老爹的骨灰盒被安放在了乡里的安息堂里,算是安葬。
后来,乡里的安息堂被拆,老爹这才真正入土为安。
以后每年的清明节,奶奶都会从集市上买些纸钱,然后再带上一壶酒,去看老爹。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而我,却从未真正意义上去看过老爹一次。
05
当年的老爹,会写漂亮潇洒的字,家里每年的春联都是老爹亲手写的。
而自从老爹去世后,家里的每一副春联都是买的。
我真后悔,要是我当年肯缠着老爹教我写毛笔字,而不是缠着老爹教我做风筝,做弓箭。
我想,如今的我肯定能靠着一手好字发家致富。
完了,我这样想,老爹该不会从坟里跑出来揍我一顿吧?
算了,我如此流氓,都是学他的。
而我没有从流氓里悟出诗意,都是他小时候没有教好。
06
2007年,老爹的土房子被拆,我在废墟中捡到了老爹曾经用过的钢笔以及他看过的一本《百家姓》。
我轻轻地将钢笔擦干净,用红纸小心翼翼地包裹着。
我想,这是老爹留给我最后的记忆。
后来因为搬家,那支钢笔连同那本书都被我搞丢了。
老房子被刨了,桃树被砍了,老井被堵上了,门前的小池塘干涸了。
唯一剩下的,就是那棵活了40多年的梨树,那是老爹亲手种的。
时光终究是隔岸浣纱,敛尽繁华,终成流沙。
如今,我对老爹的记忆只剩下田野上的那座坟了。
乡里的人说,家里有未亡老人,三年后就能立碑。
可是十多年了,老爹的坟前,有花有酒亦有悲,却无墓碑。
或许,墓碑都是立给别人看的,真正思念他的人,早已在心中为他立了墓碑,碑上刻着他的名字以及对他的记忆。
07
过去就像是老爹亲手酿的酒,时间越长,越香醇,越舍不得喝,因为喝了就没了。
于是就继续放在酒窖里,结果放着放着就忘了。
正月里,没有花,没有酒,也没有冥钱。
我两手空空地站在老爹的坟前,笑着跟老爹说:老爹,坟前没有墓碑,你就将就着睡吧。还有,大家年纪大了,记性也越来越不好。所以,你要尽量自己记住自己的名字,替你自己守好你的江湖,守好田野上的六亩庄稼地。你要是嫌坟前的草多了,就没事自个儿出来拔拔草。多活动活动,老是躺着对身体不好。
08
人一旦回忆,就苍老了。
今年,我二十三岁,却感觉自己已经老了半个世纪。
我擦,去他娘的狗屁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