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懂诗人的想象才能读懂诗(下)
孙绍振
我们阅读古典诗歌,常常有这样的纠缠,就是真实不真实。但真实不真实取决于什么呢?取决于情感。譬如说,有一个叫韦应物的诗人,唐朝的诗人,写过一首《滁州西涧》,滁州在安徽。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你们大家都会背是不是?后来就有人问,滁州那个地方哪里有春潮啊?连欧阳修这样大艺术家、大学问家、大政治家都未能免俗,他说现在这个滁州城自西都是峰山,没什么溪涧,城的北面有一个涧,水很浅,有的是夏天呢水涨起来,对这个周围的人还有一点水患呐,这个水虽然有点水患呐,但是它不能行舟啊,那个江潮也不会流到那个水涧里去。所以说,他觉得这不真实。
其实,这个问题是小儿科的。我们在古典诗歌里有一种理论,他特别正面地提出来一个词叫想象。这是清朝的一个理论家叫叶燮的提出来的,在他的著作《原诗》里面提出来的,叫:“幽渺以为理,想象以为事,惝恍以为情。”那才是至理至事至情。也就说,你这个诗人一定要有想象,才能把你的感情寄托在你的景观里边。至于有人就说,诗人在写诗的时候就是说如梦如诗,这就是诗家的三昧,也就是诗家的绝境。
这跟英国浪漫主义学家赫斯利强调的想象imagination是一样的,但是看不懂的就可能穿凿了,就可能去强制性解释了。就有人说,这韦应物的诗啊,是应该这样解释的:幽草生于涧边,是什么呢?君子在野,幽草是君子被贬谪到涧边去了,好像黄鹂儿鸣深树,黄鹂就是小人,巧舌如簧,这是第二,就是小人,君子在野,小人在位。潮水本来很急,春潮带雨更急,国家多难,晚来急,危国乱朝,就是国家已经走向没落了,不复光明。野渡无人舟自横,宽闲之野,急末之危,必有济世之才,说这个野渡无人,表示有济世之才。如孤独者横也渡也,船在那里,但是皇帝宰相不能用。这就是有点强制性阐述了,离题太远。
其实这首诗是非常漂亮的,漂亮在哪里呢?是用一种视觉的图画来抒情的。妙处第一,充满了视觉和听觉的变化,内心的东西很丰富。第一句,幽草,无声的,在荒野里边;第二句,幽草是有声的鸣,本来幽是没有声音嘛,黄鹂深树鸣,就有声音了,打破了这个幽静;第三句,春潮和急雨,是动态、幽静的对立,前面是幽草嘛,是吧;第四句转化了紧张,舟自横,一个横字在这里,有三重内心的解释,第一层,是跟急对应的,这个横在那里,是静止的,是吧,急,潮水很急,不管多急,这个船是非常悠闲地横在那里,这说明没人,自在、自如。其实无人之舟,就是特别有人欣赏。因为前面第一句话,独怜幽草,有人在那欣赏他。再说,有人而不在的暗示,因为这个船,野渡无人,明明是有人在看,但是无人,暗示,和长久无人的空寂构成一种内在的张力,其结果就是什么?这一首表面写景的诗,实际上呢,包含着非常强烈的矛盾。幽而不幽,不幽而幽,无人而有人怜,有景而无人,内心和外物之间的多重的互动,构成一种情感的场,也就是意境,这属于意境一点的诗,也就是从诗的内在结构和情感结构来欣赏的。
当然也有人做另一种解释,我想也是可以参考的,主要是从韦应物的生平、政治态度来理解,认为诗当中的幽草、黄鹂、野渡等皆有所寄寓。而作另外一种解释,有合理的因素。这首诗啊,写在韦应物滁州刺史的任上,他是个洁身自好的知识分子,曾经表白过“身多疾病思田里”,实际身体不好,还想着老百姓啊。“邑有流亡愧俸钱”,邑就是城市啊,“流亡愧俸钱”,为什么呢?当时的人都要报户口,报了户口要服兵役,要服劳役,要交税的。流亡就是跑到山里去,不交税不报户口。我在这里做官,我的老百姓都跑掉了,但是我还拿到工资,愧俸钱,拿到俸禄,所以他感觉到这个,实话说,韦应物在这里表现的什么,所谓世间与退隐的矛盾,因为韦应物是一个山水诗人,田园诗人。他又想当官,但是呢,很惭愧,就想退隐,对于中唐的弊政啊,有志改革而无力,归隐而不能,进退两难,只好不进不退,任其自然。所以野渡无人舟自横。这样解释,我觉得也可以考虑。
诗曰“归隐而独怜幽草,无所作为,恰同水急舟横”。但是读诗啊,我想还是应该从诗出发,不能从诗人的传记出发。一般读者读这首诗被他感动,对他的传记是一无所知的,也能感到这首诗的妙处,那这个妙处全在诗的艺术本身。如果我们这个作家的传记能够帮助我们去理解这首诗,那还可以用;如果这个传记拿来,牵强附会地去硬套他的政治态度啊,我觉得听听而已,但是我们坚持读这个诗本身。
由于这个,我们对这个祖国的理论的遗产啊,注意不够,有些专业的学者,经常犯一些非常小儿科的错误。有一首诗是陆游的,一个很有名的对子:“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康震教授解释说,陆游被贬了,贬在哪里呢,他家乡宁波这一带,这个地方是丘陵地,河道比较弯曲,所以这首诗好在写出了河道弯曲的特点,我看了以后真替他可惜。陆游这首诗写的是地理吗?他写的不是地理,他也不是通过地理的、地形的、地貌的描述,来表现自己的才能,里面有更深刻的东西,山穷水尽,事情到了极端负面的、没有出路的时候,那怎么样,就会走向反面,就一定会柳暗花明,对吧,这里不仅有感情,而且有道理、有哲理,所以这里不是情景交融,而是情理交融。
所以我们做古典诗歌啊,不要陷在这个讲了某个理,我们今天要知道一个道理,景真不真,别计较,别较真,读读诗人的想象,和诗人的感情是最重要的。
(据孙绍振教授讲座录音整理,未经孙教授审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