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大学时,选课之前必先评教。按照教学与管理划分为A、B、C、D四个等级,分条列项,一律A级太过应付,需要写出大段的评语,全评D级则无法提交。于是,大多数同学,连猜带蒙,一路胡乱选择,只求赶紧评过了好选课。
我手一抖,给计算机老师打了C级,提交了上去。
后来,跟同学提及此事。他们说,还是解释一下吧,人家那么单纯善良,可不要伤害了老师的小心脏。
于是,四处辗转,要来了计算机老师的电话,支支吾吾说起了此事。老师大手一挥,笑说,什么大不了的事啊,我不在乎——这样的形式主义!
我说我在乎。因为,我们有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曾经,我们用自己手中的“民主”利器,赶走了美学老师,只因为他长了龅牙,又爱提问,爱谈论诗词,总是一不小心就揭穿了我们的无知无畏。后来,又将民俗学老师轰下台,因为她的普通话不标准,穿着保守而土气。
曾经,我们在课下津津乐道的是,某某老师胆小又爱占小便宜,考试淘汰率极高,需要送一箱酸奶才能通过,某某老师是个大烟枪,又不擅社交,两包软中华就能轻松搞定,某某老师是生意能手,家产千万,他的课很水,可是你不能不听——醉翁之意不在酒。
结果,残酷的毕业招聘,将我们的底细打捞。看着单薄的简历,被HR随意地丢进风里,我们独自吞咽着当初的任性“评教”的苦果。
02
我听表弟说,他们中小学也流行评教。而且,比大学的更为厉害,更为赤裸,直接给教师打分,而且评教结果与奖金与职称挂钩。
他说,那个从牛津留学归来的英语老师口语流利,成绩一流,可是他喜欢说国外的种种好处,总是在我们面前捧资本主义的臭脚,必须差评!
那个地理老师颜值超高,出手阔绰,偶尔开着敞篷跑车来学校,甘当男篮的拉拉队,本该给满分,可是他又吸引了全班女孩子的目光,要减十分。
语文老师是个老夫子,满口之乎者也,人却穷酸得要命,干瘦的身板上写满营养不良的无奈,文章写的很好。因为无钱打点,多次评职称被刷。经高人指点,在某次评审大会上,他背着八十岁的老母亲,悲情演出,涕泪交加,总算盖上了最后一个章。诶,当学生的,就施舍给他一个同情分吧。
……
我说:你在打分之前思考了吗?
他反问:思考什么?
也许,你不缺选票,你缺的是严肃。
你在干净的玻璃橱窗上胡乱涂鸦,在公共绿地上随意踩踏,在电影院里大声喧哗,别人会认为你的修养不够,素质欠缺。可是,你以民主的名义随意评价别人,任性宣泄自我情绪,对他人施加着最为隐秘的精神伤害,却又心安理得。
当“民主”来到你的面前,你轻薄如许,戾气十足,你不会思考:优质的服务精神是什么?追求美好,削减奴性。我能利用自己手中的“民主”利器,做些什么?
在《霸王别姬》中,程蝶衣对徒弟小四说:“不罚,永远是下三滥!”可是,学校稍有异动,教师稍稍惩戒学生,便有无良记者来大肆渲染,而心怀叵测的家长也在暗中煽风点火。
据说,某小学教师对淘气孩子很是无奈,打不得,骂不得。于是,他规定,谁犯了错,到办公室给老师捶捶背。这本是无伤大雅的惩戒,没想到小孩子都想借此亲近老师,群起而效尤,故意犯错。
于是,家长纷纷响应,成群结队到校长面前告黑状。急着闻风而动,对家长做出种种暗示,希望事情大点,再大点。
那些无趣的成年人,你有问过孩子的感受吗?困在写字楼的成年人,你们的童真去哪儿了?从应试泥淖中走出来的成年人,你天真地笃信课本是教育,难道师生生活便不是更广阔的成长?
03
评教,是作育民主,还是情怀落地?带着这个问题,我采访了自己的老师——
最先敲开的是,小学数学杨梅老师家的门。杨老师,60后,喜欢与学生交往,可是坚决不允许儿女从教。
她说,作为教师,我有全力以赴的时候,也有懒散怠惰的时候,总体上是勤勤恳恳的。学生在评教中对我的认可,即是例证。
我又来到了年轻的雪莉老师的,她是一个才华横溢的青年教师,在大学教油画。我来的时候,她正在画画。因为对“评教”的话题,格外感兴趣,便收起画布,与我聊了起来。
她说,我不是一个活在别人言语中的人。向来,不喜欢评价别人或者被别人评价。所有的评价之中,总是不乏偏见的成分。如果做老师之前,我就知道“评教”,估计我往这个坑里跳的时候,会犹豫再三。
倘若橘子看得懂价格标签的含义,它不会乐意与柠檬、苹果、石榴并排待在超市的货架上面,尽管有闪亮亮的灯光装饰。
评教,在某种意义上,是以分数的形式将教育的情怀抹杀,迫使教师不断地媚俗,不断地迎合学生,讨好学生。于是,一个活生生的个体,删除个性,删除情怀,只剩下了模式化的流水线。那么,教育的空间是不是越来越狭小?
幼儿喜欢甜品,而父母总是千方百计让他多吃蔬菜、肉蛋、米饭,因为他们明白这样对孩子的身心发育有益。如果一日三餐的内容,让孩子来投票做主,估计超市里的白糖会脱销,而苦瓜之类的则乏人问津。
讲真,学生评教,多多少少有任性的成分在其中——我喜欢你,便给你打高分,我不喜欢你,便给你差评。就算是商业逻辑强大到席卷校园,我们教师的品质要由学生决定——用户体验差,就要问责。那么,学生任性,教师便迎合;教师越是迎合,学生越是任性——这似乎是与教育的初衷相背离的。
我尽心尽力,无愧于心。对教育,我有理性的约束,也有感性的热情。可是,我不接受学生对我的评价——我认为自己美好,我认为自己值得美好,我用真金白银为自己点赞——你看,我的这件真丝连衣裙,就是买来犒劳自己的。
从雪莉老师家里出来之后,我做了采访整理。本不打算再做采访,后来在车上偶遇高中时候的余校长,他已经退休。于是,我们在车上完成了采访。
余校长说,评教,是作育民主,也是情怀落地。按照评教的普通话标准,口吃的顾颉刚,江海滔滔的钱穆,他们连合格都不够。可是,两人却成了民国时代最好的历史老师。这,值得我们深刻反思。
然而,我又十分理解“评教”。作为学生,你自己选出来的教师,你如果不学好,不成器,那又能怪谁?
在师生冲突日益严重,家校维系貌合神离之时,学生评教是无奈之选,是一种妥协,一种让步。但愿,这种让步,是以退为进,能有一些教育价值。
坐在余校长身旁的大学生小徐,恰在某初中做实习教师,他也接过来话茬,加入我们的话题。
他说,我是真心热爱教书的。钱少我也很介意,位卑我也很在乎,可是介意过之后,还是认认真真备课,在办公室与同事热烈讨论教育问题。也许,这种痴气,这种真诚,就是所谓的赤子之心。对学生,我决心永葆一颗赤子之心。希望以后,这种真诚不要受到太多的外界影响。
采访结束,思考才刚刚开始。
民主平等,是什么?是奴性的远离,是人性的复归。如果仅凭一张选票,以民主的名义,将教师打倒,让教师跪着教书,那么我们的民族永远是奴性的。如果仅凭一纸评价,以民主的名义,删减教育情怀,那么民主与平等也许永远不会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