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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消毒水那股刺鼻的气味悠悠地钻进鼻尖,我才算是实实在在地在病房门口站定了。病房的玻璃上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气,隐隐约约映出里面那盏散发着昏黄光线的灯,还有爸爸趴在床边打盹儿的背影。奶奶静静地躺在病床上,被子刚好盖到下巴那儿,花白的头发松松地贴在枕头上,看着就像一蓬染上了霜的蒲公英。
手机里爸爸之前发的消息还没删掉,上面写着:“你奶今天醒了两次,一直问你回来没。”手指轻轻划过手机屏幕,突然就想起二十多年前,同样是这样一个让人满心牵挂、需要人等待的夜晚。
那时候,我才刚刚从娘胎里被剖腹产取出来,妈妈因为妊娠高血压还没缓过劲儿来,虚弱地躺在床上,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北方的冬夜冷得刺骨,仿佛能把人的骨头都冻疼。护士抱着裹好的我走出来时,爸爸才猛地慌了神,一拍脑袋,想起打包行李的时候,居然把奶奶亲手缝的婴儿棉衣给落下了。那件棉衣是奶奶在农闲的时候一针一线精心做的,蓝色的布面,里子絮着新弹好的棉花,那密密麻麻的针脚,就像春日田埂上生机勃勃的小草,每一寸都带着奶奶指尖的温度。
爸爸在电话里急得声音都发颤了,奶奶在电话那头只说了一句“等着”。后来我才知道,她一挂了电话,就赶紧翻出那件棉衣,然后蹬上那辆破旧得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自行车,从三十里外的村子往县城的医院赶。乡间的路上没有路灯,月光稀稀落落地洒在冻得硬邦邦的土路上,就像撒了一地细碎的冰碴子。等她骑着车赶到医院的时候,棉鞋上都结了一层霜。她急忙解开自己的棉袄,伸手去掏里面的婴儿棉衣,这时候才发现,背心早已经被汗水湿透了,紧紧地贴在脊梁上,就像一块冷冰冰的膏药。我裹在那件带着淡淡皂角香的棉衣里,竟然在陌生的暖箱里没哭也没闹。
再大一点儿的时候,妈妈没有奶水,是奶奶养的牛救了我。她养的那头老黄牛温顺极了,每天天还没亮透,奶奶就挎着搪瓷缸走进牛棚。牛棚里弥漫着草料和牛粪混合的那种腥气,可奶奶总是念叨着“干净”,然后稳稳地蹲在牛肚子底下,手指轻轻揉搓着牛的乳头,不一会儿,乳白色的奶水就“汩汩”地流进了缸里。回到家后,她在灶上把奶烧开,晾到温度刚刚好,再用小勺一口一口地喂我。那时候我特别贪睡,常常含着小勺就迷迷糊糊地眯起了眼睛,奶奶就会坐在炕沿上,一边轻轻拍着我的背,嘴里一边哼着不成调的歌谣,一直到缸里的奶喂完见底。
我两岁那年春天,得了肺炎,烧得小脸通红通红的,迷迷糊糊地喊着“奶奶”。村里的大夫实在没办法,让赶紧送去镇上的医院。那天风特别大,刮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奶奶把我紧紧裹在她的大襟里,骑上自行车就拼命往镇上蹬。乡间的路坑坑洼洼的,她骑得太急了,车链子都掉了两次。她赶忙蹲下去,用冻得通红的手把车链子往回安,链条上的油污蹭了满手,她也顾不上擦一擦。我趴在她的背上,能清晰地听见她那粗重的喘息声,就像一个破旧的风箱,一下一下重重地撞在我的心上。到了镇医院,她急忙把我抱给大夫,自己却直挺挺地倒在了走廊的长椅上,过了好半天才缓过气来。
这些事儿,奶奶后来总笑着说“忘了”,可我却记得清清楚楚。我记得她送棉衣时湿透的背心,记得牛棚里清晨那抹温暖的光,记得自行车上一路颠簸的风。
此刻,我轻轻地推开病房的门,爸爸被惊醒了,揉着眼睛说道:“来了?你奶刚才还念叨你呢。”我快步走到床边,奶奶的眼睛半睁着,看到我,原本浑浊的眼珠一下子亮了亮,像是想说些什么,却只能发出微弱的气音。我赶紧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凉凉的,指关节有些变形,那都是常年握着农具、揉着棉线、挤着牛奶慢慢磨出来的啊。
“奶,我来了。”我把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就像小时候她经常对我做的那样。她的手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要回握住我。
夜,慢慢地深了,爸爸回去休息了,病房里就只剩下我和奶奶两个人。月光透过窗户,轻柔地洒进来,落在奶奶的白发上,也落在我的手背上。我不禁想起,她曾经在这样的月光下,骑着车赶六十里路为我送棉衣;在这样的晨光里,蹲在牛棚为我挤奶;在那样的大风中,驮着我穿过乡间坑洼的小路。
现在,轮到我了。我细心地给她掖了掖被角,她的呼吸似乎均匀了一些。就像小时候她哄我那样,我静静地坐在床边,轻轻地拍着她的被子。窗外的月光静谧极了,病房里消毒水的味道好像也淡了一些,还隐隐混着她身上那熟悉的皂角香——那是她用了一辈子的肥皂,曾经洗过我的棉衣,也洗过她满是汗水的背心。
我想,今晚我不会睡。就如同她曾经无数个夜晚守着我一样,我要守着她,看着月光缓缓漫过她的脸颊,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等到天快亮的时候,给她倒上一杯温水,就像当年她等我醒来喂我第一口奶那样。
原来,所谓的长大,不过就是角色的互换。她曾为我在寒夜中奔波六十里,我便为她守好这一夜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