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书卷七·二三】

洪稚存题某官《散赈图》云：“河流东来不可当，忆昨鱼鳖升君堂。官卑方摄丞簿尉，天险欲合江、淮、黄。河流决城已旬日，散赈遂呼尉官出。尉官耳聋年六十，验粟呼人百无失。大者屋角狂狐犇，小者树底饥鹰蹲。头颠颈缩三日饿，共闻赈粟来空村。持瓢举釜复携斗，已见千人立沙阜。黄衫小吏足不停，村后村前更招手。深泥没髁无肩舆，尉来村北跨一驴。行筹散尽整鞭去，不遣索米来豪胥。淮阴太守知君绩，早晚台端奏贤迹。君今所补非寸尺，不见遗黎活千百？”

洪稚存，即洪亮吉（1746—1809），初名洪莲，字君直，小字稚存，别号北江、更生居士，江苏阳湖（今江苏常州市）人，祖籍安徽歙县。清代大臣、经学家、文学家，毗陵七子之一。乾隆五十五年（1790），高中榜眼，授翰林院编修，充国史馆编纂官。上书军机王大臣言事，极论时弊，得罪权贵，免死戍守伊犁。次年，释还家中，著书立说。嘉庆十四年（1809）去世，享年六十四岁。文工骈体，与孔广森并肩，学术长于舆地。有《春秋左传诂》、《卷施阁集》、《更生斋集》等。

散赈，音sàn zhèn，为赈济灾民而分发粮食、财物。清·袁枚 《随园诗话补遗》卷八：“采诗如散赈，宁滥毋遗。”《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一○八回：“到镇江去贩了米粮，到蒙阴散赈。”

当，音dāng，在此处作阻挡 （某人或某事物）的通路。例：螳臂当车；别当道站着；当拦(阻拦)。《庄子·人间世》：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当车辙，不知其不胜任也。

丞簿尉，音chéng bù wèi，旧时县衙中知县下属的县丞、主簿、县尉的合称。他们是县级衙门中排名二、三、四号官职。以宋代为例：县令是一个县的最高行政长官，负责除了军事以外的所有政事。《宋史》：县令掌总治民政、劝课农、桑、平决狱讼。有德泽禁令，则宣布于治境。凡户口、赋役、钱谷、振济、给纳之事皆之，以时造户版及催理二税。但也有例外，如果是有驻兵的县，县令本身是京官朝官或者节度使幕官，可以兼任军事。《宋史》若京、朝、幕官则为知县事，有戍兵则兼兵马都监或监押。县丞是县令的副手，位在主簿和县尉之上。职权范围和县令类似，具体负责事务由县令分配而定。主簿是一个县的第三号官职，负责出纳官物、销注簿书，相当于财务出纳。如果一个县没有主簿，则县尉兼任。凡县不置丞，则簿兼丞之事。县尉负责治安巡查、缉私、捕盗，相当于公安局长。位在主簿之下，排位第四号，但官阶和俸禄和主簿相同。没有主簿的县由县尉兼任。南宋开始一个县配置两个县尉，分别管理茶、盐、矾，亦或文武通差。

江、淮、黄，即长江、淮河、黄河。

验粟，音yàn sù，指过秤检验粟子。验：检查、查看。清·黄六鸿《福惠全书·荒政·赈济》：“其银本官预先亲眼称验。”

狐犇，音hú bēn，犹狐奔，有成语“狐奔鼠窜”，形容非常狼狈的逃窜。本条诗话中“大者屋角狂狐犇”，意思指灾荒中的大人为家中无粮而象狂躁的狐狸一样在家里急得团团转。按：犇，本意指牛惊走。引申泛指奔跑，此意后作“奔”。《荀子·议兵》：“劳苦烦辱必犇。”《第一批异体字整理表》将“犇”归为“奔”的异体字，但仅限于bēn音，文字则两存。当“犇”字用于古文、人名时，不能以“奔”替代。

鹰蹲，音yīng dūn，象猫头鹰站在树梢眺望远处一样的姿势。具体而言，人蹲在一个物体上，双臂垂向地面，挺直背部，抬起头，感觉就像猫头鹰站在树梢眺望远处一样。

黄衫，辞典解释为小官员穿的黄色衣裳。（笔者不认可，后详述）

肩舆，音jiān yú，释义为轿子；抬着轿子；乘坐轿子。起初只是作为山行的工具，后来走平路也以它为代步工具。初期的肩舆为二长竿，中置椅子以坐人，其上无覆盖，很像四川现代的“滑竿”。后来，椅子上下及四周增加覆盖遮蔽物，其状有如车厢（舆），并加种种装饰，乘坐舒适。这种轿子就是“轿舆”。

索米，音suǒ mǐ，释义：1本义为求取米粮.《吕氏春秋·任数》：“孔子穷乎陈、蔡之间，藜羹不斟，七日不尝粒，昼寝，颜回索米，得而爨之。”2、谋生。《汉书·东方朔传》：“臣朔饥欲死。臣言可用，幸异其礼；不可用，罢之，无令但索长安米也。”后因以“索米”称谋生。唐·李贺《勉爱行二首送小季之庐山》之二：“辞家三载今如此，索米王门一事无。” 宋 杨万里 《得小儿寿俊家书》诗：“汝翁在官缘索米，吾儿在家勉经史。”

豪胥，音háo xū，指强悍狡黠的官府小吏。豪：指有钱有势或依仗权势横行不法的人。如土豪；豪士；豪奴。胥，古代官府中的小吏。清· 方苞《狱中杂记》：“就老胥而问。”又如：胥里(乡里小吏)；胥役(胥吏与差役)；胥师(管市场的小吏)。

台端，音tái duān，释义：1、唐代侍御史之称。亦称“台杂”、“端公”。《通典·职官六》：“侍御史之职有四，谓推、弹、公廨、杂事……台内之事悉主之，号为台端，他人尊之曰端公。”《新唐书·百官志三》：“侍御史六人……久次者一人知杂事，谓之杂端，殿中监察职掌、进名、迁改及令史考第，台内事颛决，亦号台端。” 2、古代对官吏的尊称，今为对人的敬称。用在平辈之间，或机关发给个人的函件上，犹言尊处、尊驾或阁下。宋·欧阳修《与程文简公书》：“屡烦台端，悚仄可知。”3、称对方。清·曾国藩《复胡润之书》：“闻台端剗除强暴不遗馀力，鄙怀欲取为伐柯之则。”

遗黎，音yí lí，亦作“遗黧”，释义：1、亡国之民。《晋书·地理志下》：“自中原乱离，遗黎南渡，并侨置牧司，在广陵丹徒南城，非旧土也。”唐·唐彦谦《邓艾庙》诗：“昭烈遗黎死尚羞，挥刀斫石恨谯周。”2、沦陷区的人民。《旧唐书·裴度传》：“度乃约法，唯盗贼鬭杀外，馀尽除之，其往来者，不复以昼夜为限，於是蔡（蔡州，时被吴元济割据）之遗黎始知有生人之乐。”3、劫后残留的人民。清·杨潮观《汲长孺矫诏发仓》：“难得大人肯援之以手，只是等你事毕回来，方去陈奏，此间残喘遗黎，早都饿死，还救得甚来？”4、后世百姓。明·魏时亮《平壤拜箕子墓并访井田遗迹》诗：“旧井存殷画，遗黎尚古风。”章炳麟《沉荩哀辞》：“哀我遗黎，不绝如系。”

闲言碎语：

有关“黄衫”的解释，辞典里有一种解释：古时吏役之服。所举佐证引文：清·袁枚《随园诗话》卷七：“洪稚存题某官《散賑图》云：‘……黄衫小吏足不停，村后村前更招手。’”也就是我们今天学习的这条诗话。但是，以我们的普通历史知识，也会有两点疑问：一是黄色衣服在中国多数封建时代中为皇家专用，在衣服颜色、样式等级森严的年代，衙门里的小吏怎么敢穿着这个颜色的衣服呢？二是我们熟知有“皂隶”一词，原义是贱役，后来专指衙门里的差役。皂，是黑色的意思，过去的奴仆都穿黑色衣服，以表明身份，故名“青衣”（青衣，指黑色的衣服。汉以后卑贱者衣青衣，故称婢仆、差役等人为青衣）。在老照片与影视剧中，衙役通常也是穿黑色的衣服。由这两点，我们便会对“黄衫小吏”产生质疑，辞书作“古时吏役之服”的解释是否正确？

查黄衫一词注释，有指行侠仗义者的意思，其源自于唐代蒋防创作的传奇《霍小玉传》。陇西书生李益赴长安科考，与名妓霍小玉相悦。李益上榜后，授郑县主簿。四月上任时，承诺八月迎娶霍小玉。但约期至时，却爽约未到。期间另聘卢氏女为妻。一别两年，霍小玉思念成病，而李益数至长安则隐藏行踪，拒不相见。某日，“忽有一豪士，衣轻黄纻衫，挟弓弹，风神俊美，衣服卿华。”得闻此事，仗义行侠，挟持李益至霍宅，令其相见。霍小玉得知李益被黄衫豪士强挟而来，“掷杯于地，长恸号哭数声而绝。”由此，后世以“黄衫客”喻行侠仗义之人，亦省称“黄衫”。清·冒襄《影梅庵忆语》卷二：“余云黄衫、押衙，非君平、仙客所能自为。”其中，“黄衫”即是用此典。而此处的“押衙”一词，则是指唐代薛调创作的传奇《无双传》的人物，名叫“古洪”，是位退休的“押衙”，他舍生救人，成人之美，让文中男女主人公“仙客”、“无双”喜结连理，终成眷属。“古押衙”后世称为“侠义之士”的代称，亦省称“押衙”。而“押衙”一词，自宋元时起，成为对衙门吏目的尊称。“押衙”并非官职的正式名称，但即便有了尊称，作为衙门的差役也还是不得穿着黄色衣服的。再查资料，得知“押衙”乃是由“押牙”一词讹变而来。“押牙”，唐宋官名。管领仪仗侍卫。金代亦为天子仪仗侍卫头目。牙，后讹变为“衙”。唐·李匡乂《资暇集》卷中：“武职令有押衙之名。衙宜作‘牙’，此职名，非押其衙府也，盖押牙旗者。”《旧唐书·崔慎由传》：“既离泗口，彦曾令押牙田厚简慰谕，又令都虞候元密伏兵任山馆。”《旧五代史·外国传二·吐蕃》：“明年，晋高祖遣泾州押牙陈延晖齎诏书安抚凉州。”宋·程大昌《演繁露·旗鼓》：“魏博特置骁锐可倚仗者，使为护卫，名为牙兵。而典总此兵者其结衔名为押衙。”由以上记载，我们可知，“押衙”乃“押牙”讹变而来，而“押牙”虽然官职不高，但职司天子仪仗护卫，乃是皇帝近侍，穿黄色衣服应该是符合当时制度。故“黄衫押牙”一语自无问题，而“黄衫押衙”则已经失之毫厘。由于黄衫、押衙都是仗义行侠之人，故黄衫、押衙便常常连用。押衙乃是衙门小吏，于是，望文生义，再变为“黄衫小吏”，至此，与“黄衫押牙”差之千里了。再引“黄衫小吏”解释“黄衫”为衙门小吏所衣着之服装，就错误到爪哇国去了。

关于“行筹散尽整鞭去”中的“行筹”一词，辞典解释：“行筹，音xíng chóu，意思为以筹码计数。出自《随园诗话》卷七引引清·洪亮吉《题某官散赈图》诗：‘行筹散尽整鞭去，不遣索米来豪胥。’”

对于以上解释，笔者也是颇有疑惑。按说“筹”字的确有计算、计数之功用，但行筹一词中的的“行”字，在数学计算中读“háng”，如“以筹码计数”当音“hang chóu”方妥。若“行筹”意为“以筹码计数”，亦应为常用语词，断不可能在历史文献中无所记载，直至清代才由洪亮吉首次入诗。查历史文献，与“行筹”二字最相关的有一个重大历史事件，即西汉哀帝建平四年（前3）发生的震动朝野的“行西王母筹”事件。简单说，在西汉哀帝年间，连年大旱、民不聊生。到了建平四年春，又是大旱，此时，关东（指潼关以东地区）民间突然出现了“行西王母筹”的活动，具体形式为：关东地区的民众无故惊恐出走，持槀或棷一枚，互相转送传递，称“行西王母筹”。此处转送的“槀”，读gǎo，本义指箭杆，也通“稾”，《说文》：“稾，秆也。”指禾秆，谷类植物的茎杆。转送的“棷”，读zōu，古通“菆”,指麻杆。而我们所说的“筹”，除了一般知道的小竹棍做的算筹外，还指壶矢，也就是古代投壶用的签子，形如箭笴（箭杆）。《说文》：“筹，壶矢也。”由此，槀、棷、筹，三种东西基本上是一样的，就是一个杆子。他们把这个杆子称为“西王母筹”，有史书称“行诏筹”、“行筹”等。他们拿着这个筹，成群结队，披头赤足，在各地奔走，有遇墙翻墙的，有夜里持火上房的，有击鼓呼号的，经历二十四个郡州后，有不少人汇聚到长安。到这年夏天，从长沙到各郡州，城市街道摆满了赌台酒桌，这些人载歌载舞、连日狂欢，以祭祀西王母。又印发传单，说：“母告百姓，佩此书者不死。不信我言，视门枢下，当有白发。”此事一直到秋天才止息。为什么要称“西王母筹”，这是因为，在汉代，人们热衷“求长生”，而神话里，掌管着不死之药的就是西王母，在热衷长生的历史背景下，西王母因可以提供长生的“不死药”而受时人崇拜，最终形成汉代主要的长生信仰之一。可以说，西王母筹就是西王母在灾荒期间发给众生的救命药、活命符。“行筹”中的行字，有赏赐，授予的意思，例如班固《汉书·高帝纪下》：“且法以有功劳者行田宅。”由上述史实及字义，笔者认为，“行筹”应该是借“行西王母筹”之意表达给灾民发放救命粮。“行筹散尽整鞭去，不遣索米来豪胥”的意思是，派来的老吏在赈灾粮发完之后就扬鞭骑驴回去了，县官没有派凶悍狡黠的胥吏借乘赈灾发粮之机而敲诈渔利。在此，作者对某官散赈的廉洁行为是极力赞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