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有多久,没有听到女人们在河边的槌衣声了;是有多久,没有听到秋天一到槐树的叶落声了;是有多久,没有听到船橹在清水河岸边的靠桨声了。
乍听乡音,恍若隔世。
在很久的很久之前,这里有一群人们。
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里没有机器的喧嚣,没有高效率的收割技术。他们凭着一双手来养活自己,撑起一家人。那个时候,人们在劳作的间隙时会和衣坐到田埂上,挽起裤脚,用苇叶舀河里的水解渴,天是那么的无暇,好得如同一张少年正好的脸,涂满了如清晨一样明亮而清透的釉质。白云苍狗。人们生活在这样一片小小的世外桃源里,阳光从不吝啬,赋予他们健康的小麦色皮肤,他们笑着,说着,唱着,一张张健康而自然的面孔像是在发光。
每当布谷鸟的声音唤起夕阳,一起没入紫色的晚雾里,人们回到自己的家中,吃着用河水洗过的菜做的饭肴,一遍又一遍大声谈论着这美好的烟火日子。
儿时,这里是我的一片乐土。乍暖还寒的三月里我和伙伴下河摸鱼,即使收获的只有湿裤湿袜。夏天的时候,我们去清澈见底的河中游泳,去爬香气四溢的槐花树,在夏天温热的风里,船橹一次次撞击着靠岸。秋天夜晚的蝉声渐弱,而伴我们入睡的是细碎的浣衣声,那些女人们,会在秋叶里结伴去浣衣,那一下下的槌衣声就好似一支歌谣,一头牵着过去,一头连着现在。冬天,听到最多的就是沙沙落叶声。那时啊,怎么会知道这些声音是多么美好纯粹,怎么会知道故乡是那么干净明亮。“当时只道是寻常”,这样的日子,我们以为会一直继续下去。
后来的后来啊,这里来了一群人。
他们个个精神抖擞,意气风发,有这个这里的人们不一样的气质,但我并不喜欢。
他们一到这里就开始规划建厂,几年过去了,每当下午一到,那个直插云天的大烟囱就开始向灰白的空中排出一大股黑烟,天空就如同一个调色盘,不停地与黑色颜料混合,兑水,再混合,变得越来越灰越来越厚,我忘了,忘了最初的天,是哪种如涂了釉质一样的白蓝。
每个凉凉的夜晚,我都曾躺在凉席上细想:怎么好久不见那些挽起裤脚坐在田埂上谈天说笑的男人们了,也好久没听到女人们的浣衣声了,浓雾的冬天清晨里也许久不见那一蓑斗笠一叶扁舟来捕鱼了。那如墨一样的污水沉默而哀伤地穿过河岸,穿过乱石。
那棵村头的老槐树掉了一地的叶子后被一个外来的年轻人砍倒了,倒地的沉吟像是叹息。那些戴着绣花腰襦有着小麦色皮肤的女人,她们的槌衣声只在梦里回来过,那些木船被烧成了灰,烟尘被一把撒向了天空。我在睡意的朦胧中,听到细语,是有人在笑,还是有人在哭?
依稀间,又有一棵树倒下,枝叶窸窸窣窣地发出声音,像是乡音,一头连着现在,一头延伸到过去。
乍听乡音,恍若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