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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冯琬惠
一
我流浪了很久。如果有人问我为什么流浪,我也不知道,大概只是一种习惯吧。
穿着带污尘的破仔裤,走在人群中如出入无人之境,谁也不认识,和谁都没关系,满耳朵都是听不懂的地方话,让我感觉很放松。
旅馆附近有个小区,小区对面是家著名的小饭店,生意非常好,我进去时已经满座,要了一份当地特色,一张桌一张桌走去找空位子。
在看到那个男人的时候,电光雷闪,刹那间,我的身体四分五裂。
也许在别人眼里,他只是个衣着整洁的普通中年男人,发际已经显露了秃态,眉间一道皱纹仿佛刀刻。但对我不同……也许对他也不同……
我在他对面坐下,看一眼他,再看一眼,看到第三眼的时候他笑了。
2个小时后,我到了他的家中,他单身在这个地方工作10年了,一直住在高层建筑14楼上一居里,家里很简洁,除了必要的家具几乎没有什么了。
我在男人家住了下来。
二
睡着了,听到微风吹过梧桐树的沙沙声,那是故乡的声音。我往窗外看了一眼,发现纱窗上满是灰尘,自己在一个近乎荒废的旅馆里。外面有人喊:“有人跳楼了!”打开尘封的纱窗向外张望,发现楼前围观的人很多,有一个像妈妈的中年女人被一左一右搀抬着走向拐弯处,那里有一辆救护车。夹在两个人之间的人双脚离地,一路流下红色的痕迹。
突然,我觉得身后有人走来,天哪,是妈妈回家了吗?我慌张地试图用自己的身体挡住整个窗口,不能让她看到楼下的情景!我大急。
妈妈并没有走近的意思,她站在漆黑一团的室内,一只手拿着燃过的火柴杆,一只手拿着小镜子,仔仔细细地描眉。我把台灯打开递过去,但妈妈视而不见,她似乎并不需要光线,她在黑暗中盯着我问,“你觉得妈妈好看吗?”
在梦之外,她确实这么问过我,那时候我8岁。
爸爸整夜不回家,妈妈哀伤地抱着我,“玲玲,你觉得妈妈好看吗?”我说,好看。她哭着说,“爸爸不要我了,他找别的女人了,我怎么办呀?怎么办……”我和她一起哭,在她的眼泪里慢慢睡去。
有一天早上,妈妈没有醒来。我叫她摇她她都不应。我不知道怎么办。有人打来电话,我拿起电话哭,后来来了她的两个同事,把她送医院了。她吃了很多安眠药。
后来的一段日子,爸爸回家来了,只是很不耐烦,也不愿意理我。有一夜,我和他们睡在一起,在梦中被“砰”的一声惊醒,妈妈不在床上,爸爸走了出去,把门关上了。那次,妈妈想把自己悬挂在卫生间的管道上,绳子断了。
妈妈变成了一个竭斯底里的女人,她大声咆哮着辱骂着,抓住爸爸像要把他撕碎,指甲在他身上抓出血印,她还试图去用力扼住他的脖子,有一次甚至拿起了菜刀。爸爸的反击来得很快,那双温柔抚摩过我的手重重落在妈妈身上,好象在打一个练习用的沙袋,妈妈被击中的第一下就失了声,只是满脸的泪,满脸的泪。我叫爸爸,不要!去抱他的腿,被他狠狠推倒,他的眼睛里燃烧着怒火。
他们仍继续打架,好象是纠缠在一起的困兽,游戏的规则是,必须有一个人死去。必须。我只能蜷在墙角看着他们哭。
三
我从男人的床上爬起来,打开深蓝色的窗帘,窗户是双层落地长窗,推开第一层,我把赤裸的身体贴紧外层玻璃,一阵战栗。冷,已经成为习惯。
午夜时分吧,飘着雨,路灯湿漉漉的,车灯湿漉漉的,玻璃窗上湿漉漉的。俯看着窗外14层高楼下马路的流光,我想如果从这里起飞,也许会有一个不错的弧度。
我在男人家住下来,白天等他下班,晚上与他共眠。男人姓乌,他极爱吃我做的菜,“你是我的田螺姑娘吧?我们一定是老乡!”我摇头。他问我是哪里人,我编了一个奇怪的地名。轮到我问他,他的地名在我听来更奇怪。
“你的姓也很少见,刑——”他想了一下,说,“我从来没有听到这个姓。”
“哦。”我问:“为什么没有女人愿意嫁给你呢?”
“我这辈子不想结婚了。”他回我,我能读懂目光里的警告,“婚姻太恐怖了。”
没错。我父母的婚姻算得上恐怖。
“我有个女儿和你差不多大,”叫乌竹寒的男人说话的时候没有看我,看着空中的某点,“你和她有点象……”
“你女儿……”
静默了一段时间后,他说,“我女儿和我太太,都有精神分裂症,基因的问题……”
我点点头,不知道应该怎样表示同情。
他说:“你父母放心你自己离开家吗?”
我叹口气:“还好。”
四
三年前,姥姥心脏病去世。我和她一起生活了10年,突然之间,这个世界上我再也没有亲人了。
邻居们说,还好玲玲长大了,成年了,唉,刑婆婆可以放心了,这样走也是寿终正寝啊!
我变卖了房屋和其他杂物,给自己改了名字,叫刑心,就此离开了故土,再也不想回去了。我切断了过去所有的联系,从离开故乡的那天起,就决定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要做一个全新的人,我要自己诞生自己。
整个少年时代的回忆充满了嘈杂和冰冷,小巷里到处是窥视的眼光,没有私人空间,姥姥阴冷的怪脾气,使得房间一直如同冰窖。我冷怕了,那冷钻到了骨头缝里,我要到南方,我要天天生活在灿烂的阳光下。
可惜没有什么地方天天都有灿烂的阳光,我只能不断地寻找。
不停地起程,不停地告别。能对抗失落的只有新鲜感。它是种好感觉,充满了未知的刺激。每次从车站进入一个新地方,都有勃勃的希望开花,有一天我一定可以找到永远的阳光,也许它早已经在某处等待我了。
相伴的是置身轨道外的恐惧。无数个夜里,坐在行进中的列车上,未来仿佛是一只不可辨的巨兽,张大了嘴巴等待着我。我看到自己离黑洞洞的嘴巴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我听到巨兽可怖的狞笑声。恐惧就像无所不在的黑网,密密的缠住了我。
“你知道那种恐惧吗?在夜晚的车上,身边人人多嘈杂,更觉得孤立无援。”我问男人。
“人本来就是孤独的,你得习惯这个。”男人笑一笑,咫尺之间隔了天涯。
五
客厅落地窗外层大块的钢化玻璃上套着小的窗框,要把小窗框的拉手向外打开才能和窗外的空气直接接触。我很快发现,小窗的开启有问题,要很用力地往外推才能打得开,对我这样时时需要新空气的人实在不方便。
男人上班的时候,我去马路上找了几个做家装散活的人们。
男人下班,我已经做好了满桌的菜。他有点发呆。看了我一眼,又看了我一眼,我紧紧抱住他,想把他嵌入自己的身体,舍不得他的体温啊。但再次确认的是,他即使有那么一点点温暖也只属于他自己,和我无关。
他回抱了我,一直在笑,吃饭的时候也在笑,“每个菜都是我最爱的,你怎么知道的?我怎么会找到一位天使?你说,你把翅膀藏到哪儿去了?”
“你愿意和天使一直在一起,我就变翅膀给你看!”我也笑。
“天使是天上的玩意儿,我可留不住。我就一个人过,也挺好。”他说。
吃过饭,我去厨房把碗收好,告诉他我要去楼下超市买点东西,“待会儿帮我把窗打开透透气,不要忘记哦!”我一边换鞋一边对看新闻的他说。
楼下马路对面有家家乐福,门口的位置可以看到男人家的灯光。我在门口的人流里站了一小会儿,看到有人影出现在窗前,只过了片刻,灯光一闪,一个黑影伴着一整片玻璃一起飞坠下来。
我往远处走去,也许是时候离开这个地方到新的地方了,但是,没必要了,我已经谋杀了这个世界上我最需要的温暖。
不小心和对面走来的人撞了一下,小手提包掉在地上,我没有去拣。小包最隐蔽的夹层里有一张照片,是8岁的我和爸爸、妈妈、姥姥在一起的合影。那张照片的拍摄时间,离他们最后一次吵架相隔3个月。
六
我看到的最后一次动手很疯狂,爸爸的衣服被撕开了,他抓住妈妈的头用力在墙上撞。我跑出去,下楼转了好几圈,又跑回家。
打开门,看见厨房门口露出躺着的一个还在流血的脑袋,同时闻到一股煤气味。爸爸不在家。那时我已经会用煤气自己煮面条吃,知道它的危险。我关了煤气给爸爸打电话,没打通。回厨房,看到妈妈又把煤气打开了,她坐在煤气灶下面,地上是红色的液体。我去拉她起来,看到她手上汹涌着红色的血,她割腕了。我大哭着跑去敲邻居们,后来进来了很多人送她去医院,她手上缝了针,血止住了。
我被送到姥姥家。再次回家,看到楼底下有花圈。爸爸说,“她跳楼自杀了。”他看着我,好像等我说什么,为了安慰他,我笑了笑。我不相信妈妈死了。
但她真的死了,死在精神病院里。我想她无法忍受被虐待,所以采用了最快捷的死法。
从那时起,我和姥姥住在了一起。爸爸妈妈的家消失了,爸爸也消失了,再也没出现过。
照片上,8岁的我和现在完全不同,那是一次大整容的结果,是我离开故乡后做的第一件事。不是为了美,而是为了断掉过去。
爸爸和妈妈吵架时,妈妈要他死,他则骂她是疯子。妈妈大喊,我是疯子,你带着姓乌的找不疯的去,你们都给我滚!一边把我推搡到爸爸面前。爸爸一把将我推回去,心平气和地说,你们家基因有问题,你生的孩子和你一样好不了,你别想把她塞给我!
基因,怎么才能改变基因?我做不到,但我把能做到的全做了,眼睛,鼻子,嘴巴,脸骨……我的嘴唇获得了新的形状,虽然从此失去了知觉能力,但是值得。
如果爸爸知道刑心就是原来的乌玲玲,又会怎样想呢?我永远得不到这个答案了。
今天带装修的散兵们进屋后,我没让他们修外层小窗的把手,而是让他们把几乎整块外层玻璃从窗框剥离。这是有技巧性的工作,不太容易,但我给的酬劳足以让他们满意。
晚上临出门前,我顺手把厨房的煤气开关打开了。煤气味儿在房间洇开后,爸爸一定会去打开客厅的落地窗,当他用力向外推把手时,已经虚挂在窗框上的大片玻璃会猛然脱落,带着爸爸一起飞翔下坠。
看到爸爸下坠的那刻,有些隐约的记忆爬了出来……妈妈死后不久,爸爸给姥姥寄来了最后一封信,还有一张汇款单。为了这个,姥姥大发雷霆,足足骂了我半天,根据姥姥的责骂,爸爸那封信的大概内容是,说明寄来的那笔钱供我成年前读书用,也是我进精神病院的准备金,他告诉姥姥我遗传了她家的精神病基因——葬礼上还在笑,看来已经出现精神病征兆了。
姥姥从开始骂爸爸是恶棍,到骂妈妈是傻子,再到骂我是疯子,用手指用力点着我的头说,“你有志气就去杀了这个天杀的,给你妈出口气!”最后她把信撕碎扔到我身上,自己摔门出去了。我擦着泪把信封拼起来,那上面的落款只简单写了一个地名……就是我现在所在的地方……
之后不久我就忘记了这个地名,怎么都想不起来……原来我还记得……
想起这些,我笑了,我做这些难道是为了完成某个使命?是死不瞑目的妈妈和姥姥渴望我做的?刻骨的恨里隐藏着刻骨的爱——浓稠到化不开的爱,除了窒息霸道地终极性占有,再发不出别的声音。
死亡是对爱恨最简单最快速的终结方式。
我一直走,走了很远,走出了人类的聚居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