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习学
办公室的玻璃窗漏进几缕碎光,在摊开的年度业绩报表上投下明暗交错的格子。报表最上方,我的名字下是一串醒目的数字 —— 整整比第二名多出一倍有余。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纸张边缘,我忽然想起二年前刚接过主任一职时,J(化名)隔着会议桌冲我微笑的样子,那笑容如同蒙着薄纱的月亮,温柔却让人看不清真相。
J是科室里的 “常青树”,高年资主治医师的身份自带光环,再加上他深谙职场生存法则,总能在领导面前将恰到好处的谦卑与专业娓娓道来。初来乍到时,我曾真心钦佩他与患者沟通时的游刃有余,直到某次夜班后,我偶然听见他向领导提起 “我们主任工作流程不熟悉,抢救病人不规范”,而那时我刚抢救完一名危重患者。
此后的日子像被装进了循环播放的胶片。每隔两三个月,总能在领导的办公室门口听见他压低声音的汇报。那些细碎的句子飘进耳朵里:“他当主任这么多年了怎么还不熟悉流程”“昨天他出诊时听护士说用药不规范”,“看病时的表述容易引起误解”,甚至公开在群里说“欲戴其冠,必承其重”。明明是工作中偶发的小疏漏,经他润色后却仿佛成了动摇科室根基的隐患。我尝试过解释,却在领导若有所思的目光中渐渐沉默 —— 毕竟,J向来是 “为大局着想” 的典范。
这二年中我领略J处世的圆滑、职场上的游刃、城府中的阳谋及关健时的手段,是我八辈子努力也学不会的,有时我在想,J应更适合当地方行政领导,学医可惜了。
领导找我谈话的那天,窗外的梧桐树正在抽新芽。“要以大局为重,发挥你专家价值,你更适合门诊,J推荐的小曹确实潜力不错。” 轻飘飘的话语落在心上,竟比想象中更重。我望着墙上挂着的锦旗,那些烫金的感谢词突然变得模糊。原来所有的努力,在某些人精心编织的言语网中,都能被解构得支离破碎。
收拾办公桌时,翻出一本泛黄的病例记录本。扉页上,初来这个医院的自己曾用非常认真的笔迹写下 “救死扶伤,无愧于心”。指尖抚过那些微微凸起的字迹,忽然释然。或许职场本就是江湖,有人擅长舞剑,有人精于布棋,而我始终更在意手中的柳叶刀是否依然锋利,能否在患者需要时划破黑暗。
走出医院大门时,夕阳将影子拉得很长。街边的玉兰开得正好,风掠过枝头,花瓣簌簌落在肩头。转身最后看一眼熟悉的科室门牌,我知道,那些被误解的委屈、被否定的不甘,终将沉淀成生命里静默的深潭。而医者的路,本就该向着更辽阔的方向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