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去世已近一年，最近一段时间，我总是做梦，梦见她，梦到过往不愉快的经历，醒来总是满脸的泪。有一夜，我居然心中生出恐惧，如同母亲犯病那一夜，眼睛睁也不是，闭也不是。后来我宽慰自己：那是我的母亲，即使见到她又怎样，难道她还会伤害我不成？其实，我知道，我在这世间终是见不到她了！
我的手机里一直保存着2007年我们一家三口和她、凌云的一张合影，那时母亲也不过50出头，看着没有丝毫老态，脸上的笑那么真实。每当我想她时，我都会划出照片看一看，我多么希望时光能倒流，多么希望老天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真正去走进她的世界，我想这恐怕是我一生再难弥补的遗憾。都说母女连心，可是自私如我，这些年只顾着打理自己混乱的生活，却从不曾停下脚步留在她身边，好好陪陪她。这一年来，我一直想要为她写些什么，却又不敢拾笔，只要提起她，我就必须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控制情绪，否则就会崩溃。我不知道自己能写什么，她的一生多灾多难，活得如此卑微而潦草，每写下一个字，我的良心就会疼痛一次，作为她的女儿，我到底为她做过什么？ 回想母亲短暂的一生，不觉泪已涟涟，也许对她来说离开也是解脱，但是我知道，她的心中是有诸多不舍的，舍不得她的儿女和孙子，放不下她的兄弟姐妹。至于父亲，我不知道她是否还在乎----在她被伤害了数次之后，她是否后悔过当初的选择？这一生的坚持，究竟值不值得？
一想到父亲在母亲去世前的几个月还执意要跟她分开，尤其是在母亲去世后的暑假，我在信高收拾杂物，翻出几张纸，打开一看，赫然是父亲当初拿给我看的离婚协议，我就不由得怨恨起他。母亲一生的苦痛，大半源于她失败的婚姻，她当初深爱的男人给她带来的除了肉体的伤害，还有感情的折磨。我不知道母亲是怎么熬过来的，年少时最怕的是父母离婚，总想有一个完整的家，当自己走入婚姻，尝尽忍耐的苦楚后，才知道将就对女人是怎样的摧残。我每每想到此处都恨自己的懦弱，这些年我明明亲眼目睹了她与父亲的恩恩怨怨，却一直以“和稀泥”的局外人存在，我百般努力去维护表面的平和，总想着他们都吵了大半辈子了，不能老了老了还去离婚。如果我知道她会这么快离开我，我一定在20年前就支持她离开我的父亲----这个我又爱又恨的男人。这一生，她终不能再拥有属于自己的幸福的爱情与婚姻。母亲用她的一生教会我清醒地认识婚姻，也让我真切地理解了，嫁对人是多么重要。
母亲其实是浪漫的，她爱唱歌，爱听戏，年轻时偶尔高兴了也会模仿那些角儿们唱上几嗓子；她爱花，每当收到我们送的花都会开心很久；母亲是爱美的，这些年，每逢节日我和弟媳妇儿都会给她买新衣服，她虽不怎么舍得穿，但有重要场合也是会把自己捯饬得体体面面，穿上自己最喜欢的衣服，戴上我们给她买的首饰，一半是为了好看，一半是为了炫耀。也许，这一生除了儿女，她再无别的依靠，而我们，毫无成就，却也成为她最大的骄傲。母亲一生勤俭持家，从不曾错花一分钱。她的“掯”每每让父亲咬牙切齿，让弟弟恼火不已，父亲觉得很丢面子，弟弟既生气又心疼，我呢，总是劝她健康比啥都重要，剩饭剩菜吃多了对身体不好，她呢，却总是固执的回应我，我这些年吃剩饭身体不是好好的。直到去年上半年因头晕手麻去医院检查，才得知患有糖尿病，糖尿病让母亲的精神一下子垮了，也许是因为饮食，也许是因为精神压力，她在半年之内老了十多岁，体重也骤降，瘦到我自记事起从没见过的样子。因为病情要忌口，后来再一起吃饭，我们总提醒她，不能吃这个，不能吃那个。现在想想，如果知道母亲不久于人世，我断不会在饮食上苛待她。
其实我的后悔又何止这些！前日与弟弟见面，又谈起母亲。说到当日我坚持给她做手术，我说要是知道治不好，我也不去让她再受一次罪。弟弟安慰我，做不做手术我们都会后悔，除非能救活妈妈。话虽如此，每想到她这一生几多病痛，我就悲从中来。母亲最好的年华都用来与病魔抗争了：三十多岁，先是乳腺癌，后是卵巢癌，期间还因为误诊割了阑尾。那些年，记得最清楚的是每年春天家里总是要熬中药，而印象中最可怕的是别人给的偏方----癞蛤蟆剥了皮用水煮，然后在水中打鸡蛋。我不知道母亲是怎样压下恶心吃下那被癞蛤蟆抱住的鸡蛋，又是怎样咽下那腥苦的水的，或许是想要活下去的强烈愿望吧，因为她曾跟邻居说：如果我死了，我的两个孩子怎么办？母亲后来又曾为了保护自己的外甥，从家里的平房上摔下过，我不在现场，但是父亲曾经描述过当时的情形：血流如注，命悬一线。父亲说那时就认为她救不活了，没想到居然又好转了。我想在母亲的潜意识中，对儿女的牵挂足以让她与死神硬磕！我常想：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母亲历经磨难最终还是挺过来了，所以在她躺进ICU时，我坚定的相信她一定会醒过来，我甚至已经计划给她买一顶“大波浪”的假发，我甚至已经想好了要怎样哄她，才不至于让她因理光了心爱的长发而生我们的气，我甚至……母亲啊，你为什么打败了那么凶残的魔鬼，却倒在了这个病上？那么多脑出血的病人都能够康复，为什么偏偏不是你？
自从母亲去世，我再不能从铁路医院经过，每次经过那个路口我都会想到拉母亲回家的那幕；我不敢看寿衣店的招牌，总会想起母亲静静躺在冰棺里，穿着白衣的样子；我不能看到送葬的队伍，一看到灵车我就锥心的痛……母亲刚去世的那几天，我是糊涂的，坐在公交车上看到与她年龄相仿的老人，我会瞬间泪崩，但是回到家里，我却下意识地查看每个隐蔽的角落，总以为会在某个时刻看到她。每次上山看她，我都努力装作坚强，母亲一生是坚强的，隐忍的。我想，她定然也不希望她深爱的孩子为她的离去而过度悲伤。但是，当我跪在地上向那冰冷的墓碑叩头时，眼泪却如雨一般砸在泥土里。那时，我宽慰自己：哭吧，母亲活着时，不也在我们面前掉过泪吗？母亲流泪总是因为我们责怪她不该“管闲事”，不该吃剩饭，不该……而今想来生活的苦难对她来说算不上什么，不被儿女理解才是最大的委屈吧！
忆起母亲总是泪水多欢欣少，曾经我埋怨过她不关心我，我对她这些年对我的忽视也心有芥蒂。可是当我为了自己的孩子忽略了她的时候，我才理解：如果不是因为生存的压力，谁不愿意守着自己的孩子，享受岁月静好？母亲对我坏脾气的包容，母亲在我面前的小心翼翼，又何尝不是一种歉意的表达？我们总是对深爱自己的人多有苛责，却在失去之后悔不当初，可是而今，这悔还有何意义，徒增伤悲。
有人说，亲人过世一年后就会真正离开，可我，还没有做好与母亲告别的准备。我曾经想过在今年暑假带她去北京看毛主席纪念堂；我曾经规划过每年给她添一件首饰；我曾经设想过让她住一住杭州的新房……我就是不曾想过有一天她会离开，不留一句话就松开了我们的手……母亲，你怎会舍得？
泪咽却无声，只叹高堂少一人，从此伤魂家千里，一纸相思写不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