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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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障漫天中,一支考古队迎着风沙艰难地裹挟前行。

B大考古系毕业的林听是这次保护性考古课题组的七人成员之一。这支队伍将沿着斯坦因《亚洲腹地考古记》的道路,重走和田、尼雅、楼兰遗址,最后到敦煌参加年末的世界考古学大会。

林听轻咳一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拢紧衣帽,眯缝着眼瞭望这片位于罗布泊沿岸的古城遗址。千百年来,古楼兰城在旷日持久的漠风日夜不停地切割下,只遗留给世人一个个孤单矗立的土墩和石台。他手里攥着一小块羊皮画,这是他在烽燧状的佛塔废墟下发现的。

画上绘着一位霓裳曳广带的女子,容颜绝代。那不盈一握的小蛮腰被一只遒劲有力的手搂紧,可惜画自这个男人的手臂处断裂,无法窥知其面目。楼兰遗址出现汉代宫装丽人的羊皮画,这对考古界来说,不啻是惊人的发现。

突然间,飓风伴随黄雾出现在浩瀚的戈壁尽头,走在林听旁边的领队大喊:“不好,沙暴来了!”

雄浑广袤的沙漠在震怒中卷起厚厚的黄沙,铺天盖地向这片残垣断壁肆虐而来,炽热的沙丘滚动起伏,伴随而来的是浑浊的空气和刺鼻的粉尘味儿。

“快回基地!”有经验的领队招呼大家向考古队搭建在古城废墟里的工作点跑。

一阵飓风扑来,林听手中的羊皮画被刮飞。他来不及告知同伴,转身就冲进铺天盖地的沙暴中心。他小跑着追逐被吹得上下翻飞的羊皮画,却不料一个踉跄,跌入凹陷的沙窝子中。无数道沙石急涌过来,风卷沙埋的灼人热浪瞬间包裹了他。沙子从他的鼻腔、眼眶、耳朵猛灌进去,一切都模糊了。

林听......林听……

林听被这声音叫醒,睁眼一看,周围黑乎乎一片。幸好,羊皮画还在手中攥着。

他从背包里拿出探照灯查看,发现这是一处长方形洞窟,应该处于沙漠的腹地深处。

洞窟正中有一口石棺,仅凭一人之力无法打开,他很快放弃了对石棺的探寻,举灯看向石壁。他被这勾勒在石壁上的巨幅壁画给震惊了。壁画色调饱和明快,线条细密流畅,人物艳丽无双。古人惯用矿物颜料绘画,千年万年也能保持颜色不变,当然前提是需要避光干燥的环境,这里无疑符合上述条件。

这是一幅听琴图。画面上绘着起伏的山岭,山间云雾飘渺,楼阁林立。一位点着梅妆花钿的绝色丽人,长发垂肩,玉簪轻挽,美目流盼,色若幽兰,十指抚在胸前置放的一张板状琴弦上,一身薄烟纱裙缓缓散开。丽人的右侧踞坐着一位男子,双手拢于胸前,面部上扬左倾,作专心听琴状。可惜男子面部罩着一层白纱,看不清面目。

林听莫名觉得眼熟,他展开手中的羊皮画就着灯光仔细分辨,女子的装束是典型汉制深衣式样,腰间束带,额头正中点着梅妆花钿,果然与壁画上所绘为同一人。

他虔诚地伸出手去轻触那抹优雅端庄的倩影,谁料手刚碰上壁画,一股巨大的力量袭来,林听顷刻间便被吸入壁画中。

探照灯掉落在地上。

眼前光影交错,时空被压缩扭曲,虚无缥缈的世外桃源一瞬间出现在眼前。他竟然闻到了花的馨香,听到了鸟的低鸣。而壁画上美艳不可方物的女子就在眼前,他抬手便可触碰到那一缕缕柔软青丝。

林听一拍额头,天! 如果没记错,聊斋异志里有一篇《画壁》描写的就是书生与神仙的孽缘。难不成,这绝色女子是神仙?

女子见到突然出现的林听,灵珠般的双眸泛起珠玉般的光芒,纤长而浓密的睫毛如蒲扇一般微微翘起,粉嫩的嘴唇随着笑意弯出很好的弧度,笑吟吟地道:“回来啦?”

对于活脱脱出现的一个陌生人,女子的语气竟像是看到归家的丈夫一样顺理成章。

这么一想,他耳根便红了,忸怩不安道:“我是21世纪中国考古队的林听,无意间闯入此地,就问问姑娘,我怎么才能从这里出去?”

“郎君,既来之,则安之,妾身等你很久了。”

那声娇啼婉转的“郎君”把林听叫得心都融化了,结结巴巴道:“等......等我?”

“郎君,我是姜渺,你的渺儿啊!”女子莞尔一笑,“才回家,待好好修养一些时日便好了,且听我弹奏一曲吧。”

自称姜渺的女子不容林听拒绝,便拨弄琴弦铮铮琮琮弹将起来,那琴声中蕴含着一股说不出的幽怨之意,似相思难解,积郁难消。一曲弹毕,她清波流转:“郎君,可想起我来?”

林听在某一刻似乎感到一种似曾相识,但回忆过去二十余年的过往,却又毫无头绪,只得摇摇头。

“郎君今日乏了,且回阆苑仙境歇息吧。”姜渺黛眉微蹙,语气中透出一抹失望,林听没来由的心尖一疼。他明显感到自己能够与这女子共情。与她相识不过半刻,林听已经深陷其中——更何况她是这样的风华绝代,连多看一眼都是亵渎。有道是相逢却似曾相识,未曾相识已相思。世间的情爱,大抵就是这样了,如同沾上火红耀眼的罂粟花而不能自拔。

林听跟随仆从来到一处金碧辉煌的楼阁。沐浴更衣后,换上了姜渺为他准备的云衫。那料子与棉麻相似,却又比之柔软贴身。他站在楼阁上极目远眺,但见山脊苍茫起伏,碧空云蒸霞蔚,近处古树撑天,绿荫如盖。好一处阆苑仙境!

楼下不时传来姜渺不沾一丝世间尘垢的笑声。

“阆苑仙境”阁楼前有一棵石榴树。姜渺正斜坐在树梢上摘石榴,两个小丫鬟拿着锦袋在下面接。

林听仰起头在树下喊:“姜渺,别摔了!”

似乎要印证他的话一般,姜渺一声惊呼后就从树上摔下来,不偏不倚正掉进林听的怀中,来了个软玉温香抱满怀。

林听脸色通红,忙不迭将她放下来。

“郎君……在你们的世界,考古队是摸金校尉吗?”姜渺依过来问道。

“呃……当然不是。”林听细细一想,也差不离吧,盗墓者是破坏文物,考古队是保护文物。但和美女谈论这些,也太煞风景了。他故作沉吟:“想知道考古是干什么的吗?”

姜渺凑过身子道:“还请郎君细说。”说话间一缕发丝粘在唇角,随着气息微微颤抖。林听情不自禁伸出手将它拂开。

她的肌肤柔嫩细腻,泛着瓷器般的温润光泽,却又比林听挖掘出来的任何一件瓷器都要精美绝伦。谁能料想这场神奇的邂逅,沙暴卷起命运的尘土,掠过干燥的地表,以不可思议的方式把自己牵引至此,竟遇上如此绝妙的人儿!如果这是前世今生的缘分,那不如就让这一刻永恒。

他的手指抚过她樱唇,指腹传来桃花般的丝滑触感。倏地,他的右手猛地托住她的后脑,左手拥紧她的小蛮腰,唇舌极具侵占性地撬开她的贝齿,一点点加深。姜渺闭上眼睛,搂紧了他的脖子。在唇舌的缠绵中,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被牵扯泄露出来。

触手可及的眉眼、鬓角、秀鼻、樱唇、颈项……似乎早在混沌之初就已经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了,一幕一幕的画面急切地涌入脑海。

骑着高头大马的自己,在城门口迎接和亲的昌邑公主那一刻的激动……洞房花烛夜,穿着大红喜服的自己,在撩开公主喜帕时的兴奋……在鸳鸯寝帐中,夫妻琴瑟和鸣的沉沦.......在深秋宫闱,他听她弹琴,自己和歌“渺渺兮于怀,望美人兮天一方”的缱绻……在大荒之上,看见公主去野外勘测荒原,每日餐风宿露的心疼……在沙漠腹地,看她与鄯善百姓—起,凿河修渠的艰辛……在缥缈殿中,看她将陪嫁散尽,只为不让河渠的开凿半途而废的崇敬……在干河凿通,看鄯善百姓终于过上自给自足生活时对公主的感恩.....在公主因积劳成疾与世长辞的丧礼上痛不欲生……

他听见自己仰天哀呼:“姜渺,我何德何能遇到你!上天既把你赐给了我,奈何却要残忍地让我们分离……今日我要以我心头血和你的额上花献祭,祈愿我们永生永世纠缠不离。”

他看见自己用匕首刺破妻子的额头,鲜血染红了梅妆花钿,用带着血的匕首,深深刺进了自己的胸膛。

是的,他记起来了,一切都记起来了。上一世,他们一起走过的路、看过的风景、佛前的誓言、经历过的事、修建的那条沙漠上的干河…

如今,愿意与之生生世世的女人就在眼前。“渺儿!”他将她深深地嵌进自己的身体。“渺渺兮于怀,望美人兮天一方——考古,就是一寸一寸研究你。”

阆苑仙阁里,重重纱帐中,他与她耳鬓厮磨,殢云尤雨,抵死缠绵,不知岁月几许。

沉浸在温柔乡中的日子转瞬即逝,不知不觉数月已过。

林听渐渐开始思乡。考古队找不到自己,早已急得报案了吧?父母年事已高,恐怕受到的刺激不小,他们会不会急出病来?这届的世界考古学大会应该要开了吧?自己的获奖论文还要在会上交流,可现如今陷入这方天地中,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到现实中。

“听听……听听……”

这声音慈祥温和,彷如母亲。林听循声四处寻找,却想不起自己从何而来,一时间只觉天地旋作沆砀一团,仿佛回到盘古开天前的混沌。倏忽一瞬,无数人满面愁容进屋来,看着他身后的方向掩面泣涕。他转身便看见家里停了两副棺材。近前一看,棺材上立着两块牌子,分别写着父母亲的名字。随后,这里的景象逐渐模糊,他已分不清自己究竟身处温柔乡还是罗刹海。

林听梦中失声啜泣。

霎时,梦醒。

姜渺此时正蜷缩在自己怀中。窗外一树梨花随风卷落,他搂紧她,陷入沉默中。

是的,这里纵有千般好万般恋,也不是长久之计。俗话说父母在,不远行。如今自己在这里逍遥快活,却不知道父母是何等的牵肠挂肚。可这数月来,两人的温柔点滴亦难于割舍。他唾弃自己溺于温柔乡,忘却俗世;又懊恼自己太贪心,佳人在怀,又奢望向父母尽孝,在事业上扬名。

然而,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双亲不负卿?!

他内心隐约地猜测,姜渺也许并不能随着他回到现实中。佛曰,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即破。

这种痛苦、不舍和纠结的复杂情绪交织在一起,令他日渐沉寂。姜渺自然看出了他的变化,但只字未提。

是夜,两人各怀心事背对而眠。

林听终于忍不住开了口:“渺儿,我想带你去见我父母。他们是很平凡善良的老人,看到你别提多高兴啦。到了外面,我要给你一场风风光光的婚礼。”

姜渺眼角泛着泪光,她揽上林听的脖颈。

“我承认,我思念父母了。我是独生子,是他们唯一的骄傲和依靠。你能不能....能不能陪我一起出去!”说完,林听翻过身紧紧搂紧了姜渺,低声哽咽起来,“上一世我们没能一生到老,这一世上苍一定不会忍心再让我们分离!”

姜渺抚摸着他饱满的额,眼底划过一抹痛色,她低下头去,深深一吻,“好,我们一起走!”

林听悬于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是啊,人类认知的物质,也不过仅仅是整个宇宙的5%。世界如此未知,科技如此局限,还有什么不可能发生呢。他能穿进壁画,她应该也能穿出去。他像给自己打气一般,反反复复念叨:“渺儿,我们一定能出去,生死都要在一起。”

皎洁的圆月洒落清辉,藏进了姜渺的眸子里。

次日,林听陪着姜渺去林中赏花。

她站在一株梨树下,在肆意飞舞的梨花中笑靥如花。“郎君,你知道吗?万千花儿中,我最喜昙花,虽然昙花一现,可它将自己最美的一面留给了喜欢它的人,终究会被人念念不忘。"

她转过身低着眉尽敛神色。“郎君,我不能奢望你陪伴我一辈子,毕竟这一世,你还有很多宏愿和牵挂,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吧,妾身永远在这等你,莫要让自己留下遗憾。”

林听心中一紧,一种不祥之感袭来:“渺儿,生生世世,我们都不能再分离。我既要出去,当然不能留你在这里,毕竟,我们已经错过了千年。如果你走不了,那我也不离开这里!”

她抬起头,那双温柔的眸子潋滟生姿:“郎君此话当真?”

他将她揽在怀里,慎重承诺:“绝无虚言!让我先回去把父母安顿好,再下来陪你,永远不走了。”

姜渺神情一黯,旋即笑语嫣然道:“郎君,不用担心,我有法子让咱们一起出去!”说这话时,梨花在空中起舞,缓缓掉落于他们的发顶,那一刻,像极了人间白头的模样。

这一夜,他兴奋地向她描绘他们未来的生活,“出去后,我要把这次奇遇写成论文,到世界考古大会上交流,让全世界都知道我们的爱情。处理完杂事以后,咱们回老家建一个四合院,临水而落,种花养鱼。屋前挂满风铃,就是你们称’铃铎’的物件儿。让你听到它,就知道我在想你。我们还要生两三个孩子,让他们围着我叫爸爸,围着你叫娘亲……”

“好,我们明日……便回家。”她在他的怀里红了眼眶,哽咽着回应他的欢喜。

当黎明第一缕光如期而至,明净的天空转瞬间陷入一片混沌,狂风骤雨伴随着飓风而起。楼阁、宫殿、远山、古树、深潭、飞瀑……阆苑仙境的一切都在时空扭曲下分崩离析,林听也在巨大的拉力下昏过去,耳朵里隐约听到姜渺的声音:“郎君,浮世万千,沧海巫山,唯愿你余生安稳。”

林听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一片沙窝子中。

一群人踩着黄沙的吱吱声传来。“快看,快看,林听在这里!”

这不是领队的声音吗?他翻身坐起,见一群人正朝他躺着的地方奔跑过来。见到他无恙,领队抓起林听就是一拳头:“你这家伙,让我们好找,沙暴停了却找不到你,可把我们吓坏了。”

林听整个人懵了:“你们找我?那我失踪了多长时间?”

“你这是糊涂了吧,从昨天的沙暴,到现在整整一天了。太奇怪了,这里我们来过几次,之前怎么没看到呢?”另一人过来拍着他的背说,“好兄弟,还好你没事。”

众人就见林听魔怔似的站着,突然面朝一望无垠的沙漠狂喊:“姜渺!姜渺你这个骗子,你到底在哪里?”

谁能想到呢,壁画里数月时光荏苒,仅仅是现实里的一天。

考古队对林听的离奇经历唏嘘不已。领队向上汇报后,带着当地人从林听出现的地方向下挖掘。

为不破坏地底原貌,林听不停嘱托作业人员每深入一米就要停下,重新鉴定土质,以便缩小范围,再根据地质情况确定下一步挖掘范围。待深挖到地下近七米时,林听突然叫停。他跳下去迅速踩住一坨泥块用脚剁碎,放进鼻孔细闻,确认已接近目标。

随着下探工具的猛烈冲击,第一块石板浮现。在全场的惊呼声中,精美的壁画和棺椁终于现世。

林听像被掐住喉咙一样感到窒息。是的,这就是他曾经待过的黑暗洞窟。

紧绷在棺木上的牛皮绳子拉动的声音沉闷而有力,石棺被缓缓开启。一具年轻女性的木乃伊呈现在眼前,微闭着双眼,楚楚动人的眼睫毛像一排幼松似的挺立着,额头上面,殷红色的花钿艳丽夺目。而她的脸上,凝固着一个永恒的微笑。

干尸的枕边发现了半张羊皮画,上面的男人一袭白衫,眉目英俊。林听掏出身上的另外半张羊皮画,将两张羊皮画合并在一起,竟严丝合缝。羊皮画卷上,姜渺的小蛮腰被自己紧紧搂在怀里,两人的眼神缱绻而深情。

“咦!这男的长得好像林听啊!”几个挖掘现场的人员小声嘀咕。领队见林听脸色苍白,全身颤抖,小声呵斥众人:“都别说话。”

林听抬眼望向巨幅壁画上的姜渺,她长发垂肩,玉簪轻挽,美目流盼,色若幽兰,十指抚在胸前置放的一张板状琴弦上,正陶醉于抚琴之乐的样子。

他走上前去,伸出双手,无比眷恋地贴近、抚摸。那位踞坐在姜渺右侧,面部上扬左倾,作专心听琴状的男子的面纱被林听手上的汗水泪水糊掉,男子的面目呈现于眼前。是的,正是林听自己。

不是梦,不是梦,他们真的相爱过!看着眼前这具微笑的干尸,回想那些爱意弥漫的缱绻时光,那些言犹在耳的承诺......今日我要以我心头血和你额上花献祭,我们将永生永世纠缠不离。

满目山河空念远,转瞬生死眼前人。林听跌坐于地,失声痛哭……渺渺兮于怀,望美人兮天一方,自己终究还是负了她。


注:本文由七龙珠队:离九思沙罗木头陌殊公子Oliveer蓝樨i墨染锦年夕米露 共同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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