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广东省科协吕雪照部长发文
高速列车的窗外,华北平原的田野像一卷摊开的黄旧宣纸,一垄垄向后掠去,是纵横的笔墨,写着苍茫。铁轨的铿锵声,不紧不慢的,像是这天地间唯一的节拍,敲打在心上。我独自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这熟悉的、却又分明疏隔了的景物,只觉得胸腔里那颗心,沉甸甸的,又空落落的,被一种极复杂的情愫填满了,又仿佛什么都未曾装下。这回乡的路,竟比在万里碧波上巡弋时,更觉颠簸。
这路,是引着我归家的,却也一路都在提醒着我的离去。我的思绪,便不由得随着这车轮的节奏,飘散开去,飘到那三十年前的时光里去了。那时,我是个十八岁的少年,胸膛里揣着一团火,眼睛里望出去的是海阔天空。离家的那一日,也是这样的秋日,风比现在更峭利些。父母到县城送我登上到部队南下的列车,我回头望时,他们不停的挥手,没有说话。那时我怎懂得那沉默里的千钧重量呢?我只觉得,好男儿志在四方,正如李太白那般,“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那豪情是真的,那离别的浅愁,却像是浮在水上的油花,看着有,一搅便散了。
而后,便是二十多年的南海岁月。那又是另一番天地了。故乡的干燥的、带着泥土气息的风,换成了南海那咸湿的、仿佛能拧出水来的海风,划过深蓝的绸缎,夜里枕着涛声,看的是“海上生明月”的寥廓。那壮阔是实在的,保家卫国的情怀也是滚烫的。可每当夜深人静,一种无边的寂静便会从心底漫上来。那时便会想起王摩诘的诗来,“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 我们西沙的礁盘上,是没有什么寒梅的,只有耐旱的羊角树和一些顽强的野草。可那“故乡”二字,就像一枚青涩的橄榄,含在嘴里,初是涩,而后是绵长的、幽幽的甘,与酸。
这甘与酸,如今愈发地浓了。尤其当我想起,父亲便是在一九年那个秋天的深夜,悄无声息地走了。我接到家里人电话时,赶紧回家处理后事,我未能在他床前送终,未能见他最后一面,这成了我心里一道永不能愈合的伤口。古人说,“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我虽有“方”,却终究是远了,远到在父母最需要我的时候,我竟不能递上一杯温水。这岂是“忠孝难两全”一句轻飘飘的话便能开脱的?这遗憾,是沉在心底的铁锚,每每想起,便将我整个人往那愧疚的深海里拖拽。如今,子欲养而亲不待,对着父亲的遗像,我唯有沉默。这便如《诗经》里那摧人心肝的句子:“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那一片莪蒿,本该是我这棵长大的“莪”来反哺的,而今却已零落。
广播里报出邯郸东站的名字,将我从这沉郁的思绪里猛地拉了出来。车慢了,终于停了。我提着简单的行李,随着人流走出站台。故乡的风,立刻扑了个满怀。这风里的味道,是记忆深处的密码,一瞬间,便将几十年的光阴都唤醒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空气里有干冷的尘土气,有远处飘来的炊烟味,还有一种说不清的、只属于这片土地的芬芳。
站外已是华灯初上,来接我的侄子脸上洋溢着笑。车子驶上回村的路,窗外的景致既熟悉又陌生。新起的楼房,拓宽的马路,都让我这游子感到一丝惶惑。唯有当车子拐进那条熟悉的泥土小路,看见那片在夜色中静默的、黑黝黝的屋顶轮廓时,我的心才仿佛找到了归宿。
远远地,我看见了老屋门檐下那盏为了等我而亮起的灯,昏黄,温暖,像母亲望穿秋水的眼。那灯光,穿透了这北国中秋的寒凉,也穿透了我这半生漂泊的风尘。我忽然想起蒋捷的词句,那写的,不正是我此刻的心境么?“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我这几十年,便是从那“歌楼”般的少年意气,走到了“客舟”般的军旅壮年,而今,虽未至“僧庐”的彻悟,却也已是鬓角染霜之人了。这悲欢离合,这家国情怀,这深沉的愧疚与此刻归家的近乡情怯,交织在一起,又如何能“一任”它去呢?
我推开车门,向着那盏灯,向着灯光下那必定在翘首的身影,快步走去。所有的感慨,千言万语,最终都凝成了一句话,在我心头盘桓:母亲,不孝的儿子,回来了。
写于2025年9月30日晚 修改于2025年10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