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见她。温暖地笑了。像一朵柔软的蒲公英。
春天,风拉着叶子从树上掉落,哗啦啦,纷纷洒洒。天气艾普说今天依旧是中雨,依旧降温。林淼淼一个人进山里拍照, 两边是被砍光了的甘蔗地。
头天晚上,她在酒吧里喝得地动山摇,顺便把一个杀马特的鼻梁骨给打断了。
没有树荫。林淼淼只能用手挡住刺眼的光往前走。这会儿她特想要一瓶雪碧,或者柠檬汁,哪怕是冰镇矿泉水也行,可是没有。额头和鬓角上冒出的汗珠饱含了盐分和酒精往下淌,她抬起手臂使劲揩,继续往前走。山路被昨晚的大雨泡成烂泥,她小心翼翼地伸出脚试探能落脚的地方,一步一跃,摇摇晃晃。
“哈哈!没踩空!”她窃喜。
紧握相机,林淼淼健步如飞,雀跃地欢腾在山路上。老天爷肯定见不得那种得意忘形又时常目空一切的人, 于是下一脚, 林淼淼重重地踩进泥潭里,泥浆沿着鞋帮往里浸,一阵凉冷彻底给她降了温。粉红滚边的袜子跟整只鞋全是褐黄的泥浆,愤怒的鸡皮疙瘩从脖颈后一直冒到头皮, 她崩溃地发出一声尖叫,像是从后脑勺凿出来的,直冲天灵盖,一只在辣椒地里搜扒虫子的老母鸡被不知什么鬼叫声惊飞起来,扑闪着翅膀撒开腿就跑,撂下一阵的“咯咯哒……咯略哒……
白鞋,黄鞋,林淼淼木讷地望着两只并排的脚。空气粘稠得像米糊,一丝风都没有,太阳幸灾乐祸地烤着大地,也烤着酒劲还没挥发完的林淼淼。
天气,一直都喜欢撒谎。而且不附带民事责任。
道路两边,高大的香樟树静静列队,知了聒噪地叫嚷,树叶被头顶的风轻轻摇晃,沙啦啦……沙啦啦……摇晃出整个夏天的困倦和燥热。时间,渐渐被拉长。斜坡上,一排排咖啡树努力进行光合作用,叶面墨绿油亮,还未成熟的咖啡果一串串躲在叶片下纳凉。走得累了,林淼淼一屁股坐在树底下,脱了鞋,好让风吹干被泥浆浸湿的脚。树荫惬意,她靠着树干翻看留在相机里的照片,是大学毕业那天和同学的合影,戴牙套咧嘴笑的洋葱头、扎马尾辫的四眼妹、一星期才洗一次头的痘花姐,嘴唇像抹了口红的班草,还有边上那个无论站着还是坐着都要翻白眼的娘娘腔。那些青春的面庞永远被定格在取景框里,夏天过去,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梧桐浓绿的季节,毕业,在约定好的时间分秒不差地走来。
抬头,云遮住太阳又离开,天空一阵明亮,一 阵清凉。抬手,手背挡住刺破树叶缝隙的光。
仰起下巴,她看见他,轻轻地朝她笑了,像一朵白白的,软软的,蒲公英……
猝不及防的,他出现在她面前,笑容轻柔地开在脸上,看着林淼森,他的嘴角悠悠上扬。她抬头看见他,不由自主地,也对他笑了。
清凉,好像曾来过,从风里来。时间被按了暂停键,情绪,停在抬头低头的视线里,慢悠悠地化开,化进风里的清凉。
是风里飘来糖稀的香甜吧?她看着他,白皙的皮肤晕染出粉红的光,短短的刘海切割出干净的额头,阳光落在头发上,透散男生淡淡的荷尔蒙气息,悠地被风吹散在空气里,抓不着。
明亮,
又干净的,
他。
“是他先对我微笑的,我没打算朝他笑,是他先对我笑我才……也笑了的......林淼淼对着电话那头的闺蜜忸怩地解释,撇着嘴的笑,撒着小女生的娇,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那时,风吹过,带着远山来的草籽和花粉……
那时,阳光热烈心儿扑通脸颊江---
那时,时间被揉搓成窭宰柔软的彩沙,填充心头的留白.....
林淼淼努力想把笑容变得更暖和些,她确实觉得自己把笑推展得更温暖柔软了,可心里依旧担心:“回赠过去的友好,他能看得出来吗?我笑了,我努力笑得好看些,更好看些,他能看得出来吗?”
他,看得出来吗?
阳光轻软落在脸上,栗色的头发忧郁地反射着太阳光,纯净明亮。喉结凸出,锁骨清晰,胸肌的轮廓藏在衬衫里隐约显现。他拖着一根竹竿在身后,地面划出一条细小的划痕。干爽的头发,干爽的衣领,统统卷裹进枯叶坠落的清脆细语里,那样好听。衣裳,有股淡淡洗衣粉的味道。
二十一二岁,香草葳蕤,花蕊初绽。
阳光拉着灰云当被子,盖上又掀开,天光忽明忽暗,风暖风凉。叶子落得更欢乱了,上一个秋冬里枯败的树叶终于在这个春天被泼辣的风从树上拽下来,没有一点舍不得。蒲公英被风吹成了光头,遥遥奔远。 中巴车偶尔经过这里,卷裏起一阵尘土,林淼淼憋住气闭上眼,怕被沙子迷了眼。她赶忙转身朝后看,看见他也转过身来,她想喊住他和他拍张照,又不敢,压抑心里的焦急看他越走越远……
“或许,我应该去和他照一张相, 只是照相,应该不是问题---可我要怎么开口呢?我又不认识人家---如果他拒绝我,我不是会很槛尬么?我多没面子啊……”一连串的问题逼仄着林淼淼。
他走远了......
他快要看不见了......
他……
“喂!等等...”
林淼淼顾不得鞋子脏不脏衣服整齐不整齐头发乱不乱自己好看不好看,一股脑地站起来朝男生跑过去。
“我……可以拍张照吗……和你……?”她睁大了眼睛望着面前的男生,气喘吁吁,怕被拒绝的期待,心跳得自己都能听到声音。
嗒——嗒——秒针跳过两格,男生点点头。林淼淼如释重负,脸红,是花蕊里溢出来的一丝小甜蜜。
“你……住在这里?”
男生点点头。
“你是本地人吗?”
男生点点头。
“你……干嘛不说话?”
他愣了下, 掏出手机,迅速在屏幕上按键, 递过去,带着好看的笑。
“我不会说话。”
风,在耳边吹出细小的口子,轻轻的……
五岁的车祸,声带破裂,小小的他,再也说不出话。
“我叫林淼淼,你叫什么名字?”。
“尤奕。”
“你的牙齿真白!”
他害羞地低下头,躲开林淼淼的视线,像桃花白里初染粉红的害羞,柔软的害羞。
“你的鞋脏了。”编辑好的文字又递过去。
“刚才跑得太快没留神,一脚就踩在 泥潭里。”林淼淼尴尬地耸耸肩,两只手在他面前摊开。
他带她往前走,汨汨声响,小溪从山涧里流出来,他指指溪流,又指指林森森的鞋子,看着他认真的模样,她点点头。
“我以后能来找你……拍照吗?”他微笑,点点头。
点点头,点点头。季节与季节的缝隙,被大段大段的省略号填塞,穿针引线地缝补。
挥挥手,挥挥手,他和她说再见,带着好看的微笑。
温暖,附着在青涩的年鉴里,细密,轻柔,像在哪里见过一样。微笑,像一朵蒲公英,像蝴蝶轻巧挥摇翅膀,悄悄震颤了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