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的创作似乎比较节制,他不算是一个高产的作家。莫言说,余华的作品少我一半,影响力多我一半。影响力不谈,产量少一半是真的。
我几乎买了余华早期的所有作品,那时我很穷,所幸他的作品也不多。我现在还记得在21岁那年第一次读完《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的那种震撼。他是典型的“出道即巅峰”,后续他的书,我看得少了,不敢评论他经过这么多年的努力,是否超越过去的巅峰,如果不能,我也不会苛责,因为他的巅峰已经足够高了。
在2018年,《活着》单本销量突破200万册,是当年中国头号畅销小说,要知道,这本书在1993年首次出版,至今长销不衰,累计销量破2000万册,有力证明了经典的生命力,当然,也为余华带来了丰厚的版税收入。余华可以靠《活着》活着了。
余华的风格质朴简洁而有力,直抵人心。不过,不是人人都喜欢这种风格,韩寒就认为他的小说缺乏文采。余华曾经写过这么一段文字剖析自己:“我在文革中读完中小学,没好好学习也没上大学就开始写作。多年后有人赞扬我的叙述语言简洁,我说:那是因为我认识的汉字不多。我的作品翻译成英文,一位美国教授说我的语言很像海明威,我说:海明威认识的单词可能也不多。人生很奇怪,有时候从短处出发会走出长处来。”
对于《活着》这本书而言,文采不再重要。在动荡粗粝的大时代里,一个幸运的底层百姓,活着就已经足够艰难,更何况本书的主人翁徐福贵是一个被幸运抛弃,还被不幸追穷不舍的人,他和他的家人苦苦挣扎,各种致命打击接踵而至。生活的不堪,命运的狰狞,让文采在本书中显得多余。
徐福贵先后经历了内战、建国、三年自然灾害、三反五反,大跃进等重大社会变革,社会形态的巨变和家庭的巨变交织着进行,越来越衰老,却偏偏长寿的小人物,不得不面对,也不得不接受每一次的不知所措与悲痛。这是史诗般的境遇,但没有诗意可言。这本书名叫《活着》,其实,是一本死亡之书。作者冷静地展现了徐福贵的亲人一个接一个的死亡过程,昭示了死亡也是活着的一部分,尽管那是最残酷的一部分。
死亡的阴霾挥之不去,读起来,却并不会让人觉得透不气来,一方面余华很好地掌握了分寸感,把不幸的遭遇,融入到琐碎的日常生活中,降低了苦难的惨烈程度,另一方面徐福贵也有普通人的幸福时刻,尽管短暂,天伦之乐还是享有过。比如他娶妻;家珍给他生孩子;他的女儿凤霞出嫁等等。
个人的悲剧放到在大时代背景下演绎,反而显得不悲,我们看到了讽刺、荒诞和黑色幽默,也看到了那一代人的整体的不易。小说的脉络并复杂,以一个旁边者的视角,记述一个历尽世间沧桑和磨难的老人回顾自己倒霉的一生。我不想在这里讲述故事的梗概,没有细节的叙述,会大大损坏小说原有的魅力,也可能会让没有读过此书的读者丧失好奇心。
不过有一段戏剧化的情节可以说一下。一开始,徐福贵是个地主少爷,有房有地有钱,还娶了漂亮媳妇,他却嗜赌如命,输光了家底儿。没过多长时间,解放战争爆发,随后建立新中国,开展起打土豪分田地的运动。原先那个一穷二白的龙二,赢了福贵的田产房产,家资丰厚了,成为被打击对象,他不舍,生事,结果被枪毙。福贵却因为穷困,躲过灾祸,在土地改革的时候,分得几亩田地,一家人得以存活下去。这样的妙笔像是编造,而了解那个时代背景之后,就反而觉得无比真实,因为这样的事情可不止发生在徐福贵一个人身上。
余华在《活着》韩文版自序里这样写道:“作为一个词语,‘活着’在我们中国的语言里充满了力量,它的力量不是来自于喊叫,也不是来自于进攻,而是忍受,去忍受生命赋予我们的责任,去忍受现实给予我们的幸福和苦难、无聊和平庸。”
徐子东教授在一档文化节目中,谈到《活着》这本书,他说:书中只有厄运,没有恶人,主角很苦很善良,苦让人们产生了共鸣,善良又让人们看到了希望。话说的很平淡,却深刻地揭示了人们面对苦难时的双重心态,一方面要忍受着困境,另一方面又不放弃对可能的美好生活抱有些许的期待。也许作者想毁灭这种期待给我们看,但活着本身就值得期待,哪怕是悲惨地活着。
徐福贵的结局并没有特别之处,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只剩下一头同样年迈的老黄牛相伴。万千普通人的结局都是如此,丧失一切心爱的人和物之后,认命了,最后,独自悄然离开人世。徐福贵的一生真正印证了那句话:有人仅仅是活着就已经用尽了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