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的阁楼

长长伸了个懒腰,叹气甫毕,头脑发胀,已不记得那人名字。

不过,谁会在意呢?那些个奇奇怪怪的人,往往没有名字。

斜眼一瞥,桌上有一张纸,上面写了几个大字:论完整的梦的稀缺性

我用鼻子哼了一下:“什么乱七八糟?”

***

不知那是个什么样的时空,好大的雪。很高的梯子,梯子尽头,是一间空中的阁楼。

雪地里的她,身材高挑,茕茕孑立,有一种很消瘦的单薄感,和这雪白的背景很不相称。看上去很舒适的单眼皮,眉黛化作了朝雾,容颜宛如天边的晚霞。

我在那悬空的阁楼里接受完了无聊的质询,缘梯而下。站在人群外,多少有些寒意,便想起外套落在了阁楼里。

转身,看见人群中她妈妈挥动着那件外套,喊着我的名字。

她站在那件挥动着的衣服的前面,笑着看着我,脸上有泪痕未及擦去,嘴唇微动,似乎说了点什么。这画面转瞬即逝,我已然想不起来她到底说了什么。

想不起来,似乎并没有多大关系。

***

附身,撩起盆中冷水,淋在脸上,清醒了许多。但关于她的记忆却越来越模糊了。

我到底为了什么那样打她?对了,我是个老师,她是我的学生,或许是她没好好写作业?抑或,是她不听话?

总之,在教室外面,我红着眼,气急败坏,像极了轮盘边输光了钱的赌徒。我不停掌掴她,巴掌一下接着一下落在她脸上。她大声地申辩,顶嘴。

忽然想起,在那个时空,我这样打她,已不止这一次。

事情应该是这样的,她是个学生,顽劣异常、叛逆任性,我是她的老师。她总要和我作对,违纪成性,一次又一次专门捣乱,惹我生气 。

她应该是单亲,但家境极好,又极任性。有一个很喜欢她的表哥住在附近某个城市,她平时事事比较依靠着他。上次被我打的时候,她好像没有申辩什么,也没有回嘴。这次,她反抗之激烈前所未有,这更激起了我的征服欲。我恼羞成怒,风度尽失,巴掌裹着怒气,暴风雨般刮向她的脸,完全忘记了不许体罚学生的禁令。

为何这一次我如此愤怒,竟至于动手动脚?

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

***

当然,委屈之下,她告诉了她的表哥,那个爱事事为她出头的表哥。然后,顺理成章地,他报了警。警方立刻会同教育管理部门的稽查人员,进驻学校,开始了对此事的调查。同来的,还有他妈妈,他的表哥。

群情汹汹,都在声讨那个禽兽不如的老师,如此残忍地殴打一个花骨朵般的女学生,简直肆无忌惮!这是情节严重的体罚,不严惩不足以平民愤!

我很害怕,表面强作镇定。

她也害怕,且越来越害怕。

雪中偶遇,她看着我的眼神中透漏一丝愧疚,和难掩的关心,那一瞬,我忽然明白了她的心。

为什么她爱和我作对?对了,想来是要引起我的注意,大约,她一直喜欢着我!

原来是这样!

我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仿佛地牢中的囚犯看到缝隙中透过的一丝亮光,或者是溺水者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

我门并肩走着,她贴我很近,我说:“就说只轻轻打了一巴掌,好不好?”

抬头看着我,她眼中有清泪盈盈。

她咬着嘴唇,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嗫喏着、小心翼翼地说:“我已经求过妈妈和表哥,让他们不要再追究了。你别怪我罢?”

我:“嗯”,心中泛起些许侥幸,却没有一丝愧疚。

在接受质询的空中阁楼里,她表哥歪在沙发里抽着烟,面无表情。他妈妈则提着包,一手拉着她,站立一旁,对我露出一丝无来由的笑。她低着头,双手玩弄着衣襟,显得局促不安。警察安静地做着记录,教育部门的两个稽查员则详细的询问我事情的细节。

我哪耐烦说什么狗屁细节?大多是她在说,当然是极力为我脱罪。

询问环节结束,照例进行大道理说教,絮絮叨叨,我昏昏欲睡。

结局出乎所有人意料,她家人承诺不再追究,检方决定不予起诉,教育局也没给我处分。一切都很好。很完美。

我侥幸逃脱。

她如释重负,高兴写在她脸上,那脸上尚有泪痕。

既然已经结束,我缘梯而下。她走在我后面,没有说话,但长舒一口气。

我点了根烟,也长长舒了一口气,履过了薄冰,有种久违的轻松感。

***

地上厚厚一层雪,世界白的轻浮,亦白的厚重,白的如此纯洁,纯洁的像她看我时的表情。

想起外套没拿,我正要回身上楼,突然发现她妈妈手中挥着我的衣服,喊我名字。

她站在那件挥动着的衣服的前面,笑着看着我。我看着那件被挥动着的灰色外套,余光掠过她脸,脸上有泪痕未及擦去。她仰着头,眼神莹莹有泫然微光,嘴唇微动,似乎说了什么。她到底说了什么?

真是个磨人的问题唉!

***

我扭过头,看着远方,雪地开始极尽延伸、扭曲,时空正在不断破碎、坍塌……

那阁楼逐渐变成了某个教堂的尖顶,孤零零地刺向了灰白的天空;高高的梯子则化成了一根细细的水草,随着水波不断摇曳着;人群开始模糊,快速闪动并扭曲,像海里穿梭游动着的群鱼。

而她,似乎也要立刻融入这变幻着的天地之中去了。

拿过衣服,我越过人群,三步并作两步,将她甩在身后。

***

冷水刺激着我的脸,我的鼻和眼,我不由抽了一下鼻子,用毛巾敷上了眼睛。这一瞬,脑中倏然闪过刚才她对我说话时的唇动和表情,毫无疑问,她应该只说了这样三个字:“对不起。”

不过,好像哪里不对?

等等!这三个字,不正应该是我对她说么?

她还在那里吗?

我猛地转身,眼前是纯白的天和地。世界已不复存在,一切重归寂静。

(完)

2019年3月12日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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