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香在县城上班,每周回家一次看望父亲。 父亲已经70岁了,患有心脏病,一个人在老家生活。每年子女都会给生活费,他自己种点菜,将就着过日子。可能一个人会孤单,随着儿女长大离开他身边,他渐渐习惯了这种孤单。或许性格中也带有某些孤僻,年轻的时候听母亲的话,欺负自己的妻子,妻子不堪耻辱,丢下一双儿女独自离去了。听说是去了很远的地方,另外找了户人家,那户人家对她也不好,最后跳河自尽了。父亲,可能听到前妻去世的消息时有些许后悔,不过都晚了不是吗?母亲走的那年,阿香才5岁,现在阿香怎么都想不起母亲的样子。 那个人除了带给她生命,也没留下什么印记。
阿香有个哥哥,十七八岁,就出去打工了。父亲给他相了个姑娘,让他回来结婚,他听说姑娘满脸麻子,他非常不满意,但是又不能反抗父亲的安排。明明谈好了婚期,但在结婚的那天,他并没有回来。时间紧迫,却没有新郎,阿香硬着头皮,戴着草帽,冒充哥哥去把嫂子接了回来。正是因为这样,嫂子记恨了阿香一辈子。虽然日后他们夫妻日子过得还算可以。
此时,哥哥一家已经在成都定居了。做了一辈子生意的哥哥,终于开了属于自己的超市,每个月收入颇丰,儿女也已成家,他想把老父亲接到城里来赡养,可是父亲老了,习惯了乡下的生活,每天挖土种菜,早起浇水除草,生病的时候会通知县城的阿香,病好了,又独自生活。他独立惯了,不想拖累儿女,无非是生老病死,年纪大了,就什么都不怕了。
阿香没有上过学,一个字都不认识的。小时候父亲重男轻女,哥哥明显读书吃力,识字不多,但是父亲非得逼着哥哥念书,留级一年又一年,实在学不进去了,才终止了读书生涯。阿香想上学,清晨看到同伴们背着书包快乐的去学堂,而她只有背上背篓去割猪草。那个年代,女孩就是赔钱货,从小留在家里做农活,挣工分,养家。阿香有时候也会埋怨父亲,如果当年让她上学了,生命的轨迹会不会画得不同?
又到了周末,回家看父亲的日子了。阿香回到老家,大门没有关,大门正对着的方桌上起满了绿白霉,再仔细着看,长条木凳上,还有泥巴地上,全都是绿白霉,父亲虽然老了,平时也不见得这么不爱干净呀,阿香大声呼喊着,空寂的旧屋子没有回响。里间有两间屋,穿过走廊走到最里间是厨房,由于后面挨着竹林,所以就算白天厨房也是黑黢黢的。阿香每次来看到厨房暗得很,给父亲说让他不要节约电费,尽量点电灯,花不了多少钱的。可是父亲从来都不听的,在黑黢黢的厨房做了几十年的饭了,习惯了这样的光线吧。阿香探着头望了眼厨房,父亲应该不在吧,那么黑,但凡听见了女儿的叫声,会回答的吧。阿香不喜欢黑暗的环境,急忙的退了出来。她站在自家院子里,张口叫爸爸,爸爸。周围都是老房子,大多数人到城里打工,留下来的是老人。六十以上的居多。他们生活在这片土地上,耕种了几十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六十岁的时候,根已经扎到土壤里,扯出来,会活不下去。
阿香继续寻找着父亲,走到村子里,询问父亲同辈的老年人,那老年人耳背,听不清阿香问他什么。他看见阿香走进他,絮絮叨叨起来。他说,你爸爸的鸡把我地里的菜吃掉了,我找他理论,他还不讲理,说不是他的鸡吃的,说是我自己的鸡吃的。我的鸡在圈里关得好好的呢,怎么会傻得吃自己地里的菜。阿香不知道这个事情听了多少遍了,父亲是不养鸡的,因为多年前养鸡的时候跟邻居因为菜被吃的事情大打出手之后,父亲便不养鸡了。可能因为芥蒂,老年人一直记得鸡吃菜的事情,年迈了,没有新鲜事情发生,只有重复昨天的故事。重复了几十年,可惜他自己不记得。
阿香走出村子,在去乡镇的路上,看到了一个同村的跟自己年纪差不多的村民,急忙问着,你看到我爸了吗?同村人摇头说,没有,好像好几天都没有见了,你爸平时独处,我们也很少看到的,你去街上找找,兴许是去街上卖菜了。阿香听着卖菜两个字,心里一下似乎得到了点安慰,父亲应该是去卖菜了吧,不会出事的。她来到街上,卖菜的摊子排成一排,青菜萝卜整齐的端坐着,一眼望过去,找不到父亲的身影。
阿香有点心慌,父亲有心脏病的,万不是病发了?可人在哪里?
阿香来到平时父亲歇脚的麻将铺,麻将铺的老板是他们同一个村子的周老太。周老太看到阿香来了,忙招呼她打麻将,阿香不好意思的答,我在找我爸,一个星期没回来,现在找不到人。周老太说,前两天还看到你爸在对面卖菜,不会出事的,来来,打两圈。阿香由于周老太的话悬着的心稍微放下了些,兴许父亲是在菜地呢。这样想着,阿香抬起腿,往回走着,背后传来周老太的声音,打两圈再去看嘛。阿香不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快点找到父亲。
她走在回家的路上,迈着轻快的步伐,下一秒钟,就可以看到父亲了。父亲像往日一样,弓着背在地里除草。7月的天,秋黄瓜的藤攀在父亲搭的树架上,开着小黄花,欣欣向荣,藤下面还结着些小小的黄瓜崽。丝瓜藤慢慢的爬上来,挤到黄瓜藤的腋窝里,父亲伸出粗糙的大手,拉着丝瓜幼嫩的小手牵到另外一个树架上。正午的阳光,刺眼,阿香看到父亲了,又似乎没有看到。模糊的身影,往日,父亲肯定在这树架上花了不少功夫。树带着新鲜的枝丫,被活生生的砍下来插在菜地里,父亲用藤条把插着的树连接起来,以便藤蔓依靠着长大。经过父亲精心照料的菜地,一片繁荣景象。阿香笑了,笑自己傻,怎么会担心父亲出事了,父亲还年轻着,种菜讲究,精力充沛。
阿香走近了,菜地里没有父亲的身影。
父亲到底去哪里了?阿香楞在菜地,看到菜花被蝴蝶舞弄着,绿油油的菜叶伴着小黄花,父亲兴许是提水去了。阿香原地不动,叫了几声,爸,爸爸......起伏的丘陵地带,桑叶开始发黄了,太阳毒辣,没有人在地里劳作了。阿香心情有点低落,回到家里,看到绿白霉,心情更糟。她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但是又不明确。
阿香坐不住,又奔向了乡镇。那里人多,可以缓解这寂静空气带来的压力。她又来到周老太的麻将铺,中午时分,打麻将的人大部分回家吃饭,热闹的场景似乎一下安静下来。似乎这个时刻周老太才清楚的知道阿香在焦急的找父亲。周老太散漫的收着桌上的麻将,顺口一说,阿香,有些人老了死在自家门背后都不会被人发现,你四处寻遍了找不着,回家看下门背后吧,你父亲年龄大了,万一发病也有可能的。阿香怯懦的回答,额,不会的吧,我...我...我爸身体挺好的。阿香转身就跑,没有注意到脚下的台阶,摔了一跤。不疼的,虽然腿上有血迹。
她再次闯进大门,轻声叫了几下爸爸。回答她的依然是无声。她慢慢的去拉门,闭上双眼,平复了下心情,才敢睁开眼。门背后是父亲用来挑水的扁担,孤零零的斜靠着。还好,父亲不在。阿香进了厨房,拉开了电灯。灶台上有半碗滑肉,已经发霉了,跟地上的霉一样。锅里还有滑肉,锅边上,灶台上,都漫着这种霉。阿香低头看地上。灶台旁堆着的玉米杆倒在地上,好像压着什么东西了。阿香有点害怕,但是某种力量又催使她把玉米杆推开。她屏住呼吸,伸出脚用力一踢,那下面掩盖着的正是父亲。尸体散发出的恶臭,一下充满了阿香的脑袋。她看到蛆虫在父亲的头上,身体上爬着,她哇的一声哭出来了,她不敢动,她大脑空白,她不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父亲,永生不复见。
哭了一阵,心情平复些。她打电话给哥哥,说父亲死了,死在灶台之下。哥哥指挥着她,第一去找人把父亲抬在木板上,第二,去请道士然后买些做葬礼需要的纸钱和蜡烛。她跌跌撞撞的跑出去,看到人就哭,哭得哽咽,来人看她哭得伤心,肯定是出事了。等到她半抽泣着半吐出父亲死在灶台下的事实。近村的邻居们过来看热闹,胆大的两个中年男人卸下门板,放到厨房空地上,准备把父亲抬到木板上。一个抬脚,一个去抬肩膀,抬肩膀的人说,肉都烂了,抬不了了,得加钱。阿香连连点头,好,好,加钱。中年男人屏住呼吸,抬起肩膀的时候,头已经掉了。赶紧把身体扔到木板上,像扔掉一堆垃圾一样。那可是阿香的父亲,曾经是有血有肉的男子汉呀。头被蛆虫吃得差不多了,滴答的流着尸水,露出白森森的骨头。阿香忍不住的呜咽,颤抖,她5岁没有了母亲,可是父亲却是陪伴了她50年的人啊,也这样,弃她而去了。中年男人想早点完工走人,急切地问阿香有没有铲子,这样可以把头铲起来放到门板上。阿香抬头望见那把曾经父亲用来铲垃圾的大铲子,颤抖地拿过来递给中年男人,中年男人有力的一下铲起头来放在门板上,迅速的抬着门板出了厨房,把不完整的尸体停放在堂屋。
傍晚,人群散了。只有阿香断断续续地哭声回荡在空旷的村子里。哥哥很快赶回来了。他没有那么慌乱,哭了一阵,抓着石灰把父亲的尸体洒满了,然后在每一间屋子里洒上石灰,掩盖尸体发出的味道。等到蛆虫被石灰咬死的时候,他们俩合力替父亲穿上了寿衣。哥哥租了冰棺,把尸体保存起来。
晚上道士来了,开始作法。
第二天一早,超度了父亲的灵魂,送他上路了。
从此,阿香只有梦中才能见到父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