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坐在巷道画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巷口看你
山水装饰了你的画板
你装饰了别人的笔记
-记那幅未完成的山水画和未曾相识的师傅
周末,闲来无事,又不想呆坐在狭小的空间里,对着电脑来来回回敲打键盘。
正盯着白墙苦想去哪里流浪时,大芬油画村闪入脑海:
是该为这空白单调的墙面增添一些色彩!
下了公交车,沿着龙岗大道走200米,便来到油画村入口。
时隔一年,还是记忆中的模样,大路两侧一家接一家的店铺门前,摆放着尺寸各异,风格不同的油画。
有安吉丽娜·茱莉的肖像画,有秋日枫林中麋鹿饮泉的风景画,有孤帆远航的海景画…
一路踱步,时而在风景画前停留,想象自己为画中之物,置身四下无人的秋日森林,注视着森林中渗透出的几缕阳光为秋日落叶增添金黄色的魔法色彩。
再往前,目光顿时被另一种画风吸引,最爱的还是中国的山水画,大概是因为从小沉醉于古诗词,脑海已经无数次神游于诗词中的山水田园中。
中国文人自古以出世入世为人生追求,入世则以儒家孔老夫子“学而优则仕”为指引,出世则以道家隐居遁世为乐趣。
山水画便主要是道家思想的展示,必有青山绿水,竹林小道和独居人家。
站在一幅长一米的山水画前,不禁想到《题破山寺后禅院》中的景致:
“清晨入古寺,
初日照高林。
竹径通幽处,
禅房花木深。”
不知道在那画前驻足了多久,大概是画中一年,画外一分钟的时间交错。
再往前,路过一个巷口,见一位师傅正坐在巷道中,对着立挂在墙壁上的画板上作画。
我好奇地走了进去,想亲眼见识一幅山水油墨画的诞生。
注意到师傅看似五十上下,圆盘大脸,像是常日暴晒,皮肤黝黑,穿一件黑色短袖和短裤,脚踩一双泡沫拖鞋。加上散发的艺术感,第一印象是北京人。
摆在师傅面前的工具,有一盘装满六七种颜色的颜料,几块沾染各类些许颜色的白色抹布,一把刷子,几块长条泡沫,还有一个显示图画原型的平板电脑,平板旁边摆着一包烟和一只打火机。
疑惑的是,难道泡沫也是工具?
这时,画板上方已经出现一轮红日和金黄色的云彩,云中有两三处隆起的山峰。
好奇地盯着师傅的一举一动,生怕漏掉一个细节。
见他先用画笔沾上颜料,在画板上勾勒几笔形状,也不太像是山的轮廓。
接着拿起刷子在轮廓的边缘左右刷几个来回,还垂直敲打山峰边缘,这时候就有些山腰的感觉了。
放下刷子,他拿起抹布在刚刚刷出的轮廓上重重地擦拭了几下,我以为是对刚才的画笔不满意,等他擦完,才发现,山腰上云雾缭绕。
又见他拿起泡沫,最让我不解的作图工具,在勾勒的几笔彩色形状上,慢慢由下而上地修饰,顿时让山的峰面和路面立体起来。
呆住了!如此逼真,如此生动,仅是寥寥几笔,简单的几步。
有些欲罢不能,索性坐在师傅身后的板凳上,想再看他如何在画板上施加魔力。
中途不断有人路过,几乎每个路过的人都会好奇地停下脚步。
有人站在巷口拍一张照片后就离开;有人看了一分钟后便继续前行;有人走近,好奇地扫视了一遍他的道具。大多是沉默着,生怕打扰这位艺术家。
突然,两个十岁左右的兄妹出现在巷口,打破这静谧的空气。
“看,这里有人画画!”
其他人都会站到巷道的另一侧,他们直接走到师傅身后,不到一米的地方看了看画好的那部分,丝毫不降低嗓音,
“画得好像!”
这时,两个孩子的母亲才出现,一手一个拉开他们,压低声音说:
“站远点,别打扰师傅画画。”
两个孩子挣脱母亲的手,跑到师傅的另一侧,端起身边的凳子,大大方方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
男孩用手撑着脸,专注地望着画板;女孩蹲在旁边,拿起剪刀把玩了一会儿又放下。
那位母亲又在旁边尴尬地轻声喊:
“别拿师傅的东西。”
不到一分钟,男孩就没了看画的专注,女孩也觉得工具实在无趣,直接起身跑出了巷道,那位母亲连忙跟着跑了上去。
终于恢复该有的平静。
中途两个孩子的嘈杂声让旁边的人都有些不耐烦,佩服的是,师傅没有看他们一眼,仍然只专注于画板上的一笔一画。
不禁感叹:自己何时能修得一颗平常心,不管周围人来来去去的眼光,甚至是无礼的打扰,只顾着自己的作品。
还是不断有人路过,驻足,停留,拍照,又离开,还好都没人再像那两个小孩一般吵闹。
有一对年轻情侣走了进来,女孩戴着一顶墨色遮阳帽,穿一身牛仔超短裙和白色衬衣。看了一分钟后,拿起手机拍了几张照片。
这时,一辆三轮车停在巷口,朝里面喊:
“放外面还是里面?”
师傅停住笔,目光从画板移开,开口说话,声音如山林般深沉,倒不像北京口音。
“先放外面。”
然后用泡沫再仔细修饰出山峰形状后,才起身,顺手拿了身边的烟盒和打火机,走到巷口取画。
姑娘走近了画板,端视几秒后,也感叹一声:
“好逼真!”
接着转向我,
“这是你要的画吗?”
可能看我坐在后面,以为是监工。
连忙解释:
“不是不是,我只是路过。”
姑娘点点头,又感叹一句:
“这就是写意人生吗?”
等师傅收完货回来,重新拿起画笔开始下一块创作。姑娘跟他攀谈起来。
“师傅,您擅长山水画是吧?!”
“嗯。”
“您画这么一幅画要多久啊?”
“一天。”
原本想见证一幅山水油墨画的完成,听到这个,还是想再看一会儿就走吧,毕竟还有许多事要做。
“这一幅画大概会卖多少钱啊?”
“一千多。”
“那您每天都画吗?”
“基本上。”
“您是哪里人啊?”
“东北人。”
“您画画有多长时间了?”
“大半辈子了!”
“是写意人生吗?”
师傅停了三秒,回答:
“要靠这个过活啊!”
姑娘也停住了,过一会儿又问了一句:
“您这里收学员吗?”
“不收!”
姑娘再也没说话,只是认真地看着,偶尔拿出手机拍几张。
十多分钟后,她旁边的男朋友先站不住了,轻声叫她走,她说再看会儿。男朋友有些不耐烦地玩起手机。
姑娘见状,示意男朋友走,两人才走出了巷道。
在巷口上,女孩再次举起手机,正对巷口照了几张。
我知道,我和其他人都已入镜,大概还会出现在她的社交账号上,作为这样一段“写意人生”的配图。
不过我也不恼怒,毕竟,她也入了我的文字之中,互不亏欠。
姑娘走后,又来一对情侣,环顾周围其他画作,又站着看了几分钟后便离开了。
沉默再次被小孩子打破。
一个父亲带着看似分别有七岁和五岁大的两个儿子走了进来。大儿子开口:
“他在画画,用泡沫!原来泡沫还能用来画画!”
小儿子牵着父亲的手,和着哥哥,
“画的好真啊!”
父亲轻声说道:
“他要画的跟平板上一样。”
大儿子质疑,
“怎么可能,平板上是照片呢!
这时,师傅用画笔沾了白色。
“用白色?白色能画什么?”
大儿子像是比赛的解说员。
师傅用白色在山腰上点了几笔,再拿刷子来回几下,呈现一片云中仙境。
两个孩子同时一声“哇!”
大儿子用脚蹭了蹭身边的板凳,想坐下,父亲马上严肃起来:
“未经别人允许,不准动别人的东西。”
听到这个,顿时脸红,自己也是随性地坐下。
那位父亲低下头问我,是不是我要的画?
再一次被问及这个问题,我只笑着摇了摇头。不知那位父亲会不会内心谴责我没教养,随便坐人家的板凳。
那位父亲凑到师傅面前,问了一句:
“师傅,这一幅画大概多少钱?”
“一千多。”
父亲哦一声之后,带着两个依依不舍的儿子离开,走到巷口不忘感叹一句:
“画的好像啊!”
不知又过了多久,只觉得站在身边的人来来去去,待回过神,巷道又只剩下我和师傅两个人。
突然感到尴尬起来,师傅偶尔回头看我一眼,又不好意思直接起身离开,现在只剩我一人,有一种为师傅护法的责任感。
还好,在修完瀑布那一块之后,师傅站了起来,走到巷口抽烟,我顺势起身,朝巷口另一边快步离开。
只剩下空荡荡的巷道,和那一幅完成小半的山水画。
出来后,巷道的寂静和那副未完成的画始终盘旋在脑海,就如被自己抛弃的孩子,无法再见证他的成长。
多么想看到师傅收笔的最后一抹色彩,但写意的最后,还是要过自己的人生。
再看其他画作,好像揭开了一层神秘的面纱,开始想象它们是如何在画家的笔下诞生出来。但都没能超越那幅未完成的画在心中的地位。
想再回去看,但又能看多久,现实很清醒地提醒我,没有一天的时间可以看到它完成的那一刻。
折回到那个巷口,假装路过,看到师傅还是一样的姿势,但身边没有了驻足的路人,只有一个妇人坐在巷口。
一遍两遍,来来回回在巷口徘徊,想拍下那个巷道和作画的人。
终于鼓足勇气,在来回第四遍的时候,在别人把我当作异类之前,按下拍摄按钮后,快步离开。
这次,没有再欣赏其他作品的心情,径直朝出口走去,头也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