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是干师爷的。米丫说：“哥，你别出去胡说啊。”米丫眼里师爷是个低三下四的活儿，点头哈腰，像奴才。师爷职位少，到我太爷爷时，干不上师爷了，改京城拉黄包车了。太爷爷拉车拉辉煌了。他馋，爱吃街口的馄饨摊，一个人和我太爷爷坐对面了，圆眼镜，西服，带了个跟班的小厮。穿洋装的不稀罕，洋人、买办，京城不少。我太爷爷瞅人家，这人说：“瞅我何事啊？”讲究，搁现在会说：“你瞅什么瞅，有病啊？”现在的太爷爷就回击：“我操，你不瞅我知道我瞅你啊？”瞬间变世仇，最终可能死一个，枪毙一个。这人眼熟，我太爷爷冷丁记起时，裤裆热了，差点儿尿了，要跪下说话，给“西服”伸手架住了。“西服”说：“不要叫人知道了朕是谁。”皇上已经下野了，太后的下野诏书我太爷爷看过，文采斐然。太爷爷不敢吃了，看着溥仪吃。溥仪从登记到逊位，折腾的架子不大了，说：“你吃便是。”太爷爷小口吃。溥仪的小厮盯着我太爷爷，像武林高手。师爷之家大都会算卦。我太爷爷那耗子眼里准流露什么了。大人物都信玄学，皇上说：“先生是看出什么来了？”我太爷爷玩乖的，没准也是吓的，说：“回皇上，小的不敢说。”溥仪笑说：“我又赐死不了你了，说便是。”我太爷爷后来说他不知道怎么敢跟皇上这么说话，还是说了。我太爷爷说了皇上的心结：重新做皇上。溥仪的眼睛亮了，说：“先生可有指点？”师爷知识杂，没不知道的，拉车常捡份报纸，破杂志看，脑子又活络。我太爷爷说：这事儿皇上得借势。溥仪也不吃了，邀请我太爷爷去宫里小叙。我太爷爷用衣袖把黄包车抹画了一遍，去紫禁城了。宫里的东西都是高档货，茶叶香气四溢，杯子弄一个就发了。鬼头师爷，我太爷爷这些都想了。他和皇上说眼下重回帝制，军阀都靠不住。溥仪说：“为何？”我太爷爷的意思，这些孙子还想自己当呢。溥仪大笑。我太爷爷也分析了洋人，英法德这些都指望不上。我太爷爷说这些都是要共和，反皇帝的。越说越对撇子，下午茶都上了。逊皇上叫我太爷爷留宫里给他做参事，具体谋划一下。我太爷爷诡谲，说他回去安排下，在禀告皇上。全家都吓着了，我太爷爷的爹说：“你给皇上出的什么坏注意啊？”我太爷爷已经后悔了，他举荐了日本人，肯帮皇上的只能是日本人。太爷爷给他爹臭骂了一顿，不许他去觐见皇帝了。那会儿人听爹的话，太爷爷拉车去了。
米丫说我太爷爷是汉奸。太爷爷其实没卷入满洲国的事儿，他早先的话影响没影响皇上就不好说了。我太爷爷再见到皇上，日本要完蛋了。北平生意不好做，他和两个哥们闯关东去了，还是拉车。婉容找不着了，小道消息一传，太爷爷吓着了，他拉婉容去了栋宅子，没说破，可我太爷爷认识她。米丫说太爷爷是汉奸，可能真有点儿，太爷爷跑去报告了。动辄就报告的人，十个有九个是汉奸。溥仪正出宫，一眼把我太爷爷认出来了，佣人把太爷爷叫过去，看见皇上，太爷爷紧张地了不得。当年他等于把皇上骗了，欺君之罪啊，赶紧下跪，哆嗦着说他知道婉容皇后去了哪儿，来报告的。溥仪把我太爷爷留下了，等他回来说话。人是命，我太爷爷注定和皇家沾上事儿。和日本人合作，我太爷爷当年的话影响了溥仪，眼下日本要完蛋了，溥仪想听听我太爷爷的意见。皇上迷信，开始和结束都碰到我太爷爷，溥仪有冥冥之中的感觉。太爷爷也是个人物，有些事儿不是拉车的该知道的。我太爷爷知道雅尔塔会议，说：“俄国人入满，将是最坏的结果。”溥仪也这么认为。我太爷爷说美国总统罗斯福反对苏联进入满洲，不幸他去世了，新总统不想美国人牺牲，苏联准会来东北。末代皇帝，不好混，溥仪说：“先生有何建议呢？”米丫说我太爷爷是汉奸，这儿又被佐证了。太爷爷建议由皇上的代表，关东军司令山田乙三的代表和民国政府谈判，和平解决满洲问题，阻止苏联进入满洲。皇上准备跑路了，这几天在选路线，我太爷爷的建议是另一根救命稻草。溥仪说：“此等关头，先生务必不要躲避，就任我的特别代表，与各方洽谈此事为上。…”米丫后来说：“和日本人谈判，不是汉奸是什么啊？”
太爷爷剪发、更衣，拉黄包车，风餐露宿，我太爷爷像个后来的个体户老板。局势紧迫，太爷爷带了两个助手，见了山田乙三。山田没见过我太爷爷，有点儿懵，公文在，不好说什么。山田是老式军官，说了句话：“先生可听说过一句话，宁可放弃本岛，也不放弃满洲。”我太爷爷是个人物，说：“司令官比我等知道的多，时下之关东军，已不是当年之军队了。若是苏联进攻，恐很难取胜。”山田乙三说：“先生不必怀疑帝国军人的决心。”我太爷爷一点儿不怀疑，怀疑的是别的，说：“皇上要的不是勇敢，是胜利，将军应该并无把握。”山田乙三接受建议了，具体条款说了不合适，咱不说了。过了两天美国人扔了两颗原子弹，苏联担心日本迅速投降，急三火开始了对满洲关东军的战事。我太爷爷送别皇帝，没跟去。苏联人进城前，太爷爷一家用皇上赏的钱置了宅子，搬下乡去躲避战火去了。
日本人投降后没多久，太爷爷的忌日到了，一家在地里干活，天上来了个稀奇古怪的东西，是颗炸弹，“轰”地一声，万籁俱寂。太爷爷被炸断了胳臂。我爹十五岁了，被叫到太爷爷身边，给吓毛了，太爷爷给炸得不全乎了，说：“小，没事儿，好好地，要传宗接代。…”太爷爷是不是还有说别的不知道了，头一歪，走了。族长听见这边的动静，和护村队的人来了。大家都惊奇，附近没有队伍，日本人没投降时也不在这一带活动啊。护村队策马扬鞭，把周边看了个遍，没发现打炮的人。东北人仗义，我们爹的好朋友小胖说：“哥，咱们得报仇。”小胖拿出个东西来，圆圆的，绿色的，是颗手榴弹。我爹和小胖、顺子走了。他们走了一天，俺炮弹的来的方向找，炮弹打不了多远。走到黄昏，发现情况了，河谷那儿有人洗漱。小孩们趴在草里看。顺子看见他们脱掉的一堆衣服那儿好像是军装了，说：“呀，是日本人。”我爹他们很迷惑，日本人已经投降了，在这儿干什么？天彻底黑下来前，我爹他们爬到离鬼子挺近的地方了，给吓一跳，在树丛停着一辆坦克。大坦克太吓人了。往后爬时，小胖踩了个软东西，啊了一声，鬼往这边看，有两个跑去拿枪。顺子应该是吓慌了，把手榴弹保险针拉开，扔了过去，“轰”地一声后，什么动静也没了。硝烟的味弥漫，四个人都炸死了。这坦克是虎头炮台的，维护后回炮台，半路上知道炮台被摧毁了。回到村里我爹去祭奠了太爷爷，贡品有坦克上拿的罐头、糖果和饼干。给爷爷报了仇了，我爹说他也没感觉有多快乐。米丫长大后没再骂太爷爷，到骂过张汉卿，为啥变成这样，就不知道了。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