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光荣,陈传斌和我,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发小,乡邻和隔壁。
我们三个,一个队的。是那种屋檐搭屋檐的隔壁,前搭后儿出生,光荣67年,传斌68年,我69年。
一起成长,一起上学,一起玩泥巴,一起捉迷藏,一起山里砍柴,一起坡上割草,一起树上掏鸟窝,一起沟里摸鱼虾。十二,三岁之前,几乎是形影不离。
他们两个,光荣父亲死得早。传斌母亲死得早。只有我是幸运的,当时可是父母双全。
从我能有点记忆开始,我就没有看见过光荣的父亲,传斌的母亲,关于他们,只是从大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论中,知道一点点而已。
在农村,在当时物质匮乏,经济落后的年代,在本就穷乡僻壤的老家,可以想象当年他们两个的童年岁月,是何等不堪回首。一个词难以形容,悲催。
光荣的继父,我见过,是个老实巴交的人,在留给他们家两个年幼的弟,妹后,因不堪生活重负,选择了上吊的极端方式撒手人寰,至于其中的是非曲直,我也不是太过明白,此等变故,对于他那个已经举步维艰,风雨飘摇的家来说,无异雪上加霜,屋漏偏逢连夜雨,大有大厦将倾,再无完卵的势态。
传斌是幸运的,继母过门之后,以她天生特有经济头脑的敏锐,带领他们家,在我们村开起了第一家杂货铺,虽然不能赚取大钱,但凭着诚信至上,勤劳操持,日子渐渐的开始有了起色。他继母是个善良的女人,虽然对他是有些严厉,但对他也是没有少操心。
只有我,因为父母勤劳,肯干,舍得吃苦,小家情况稍微要好些许,再说我又是长子,又有些小聪明,在别人眼里,是个有出息的孩子,给父母脸上贴金,增光的那种,父母更是对我宠爱有加。
我既没有如光荣一样,早早缀学,挑起生活的重担,也没有步传斌后尘,走拜师学艺之路,一直在外读书,求学,过着窗明几净,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学生生活。
虽然我们三个,各自所处的家庭环境不一样,从学校走进社会的时间也不统一,但我们三人的友谊,并没有因为距离,时间或者其他缘故而冲淡。
他们两个很早就别了学校,在社会上,品尝生活的酸甜苦辣,只有我是幸运的,在二十二岁电大毕业后,才正式接触生活,因为多读了一些书,多喝了一点农村人所说的墨汁,才有了今天这些不成熟的文字,来叙述我们的友谊。
记得八几年,我在一中读书的时候,只要学校放假,一回到家,他俩就会不约而同来我家,喊我出去玩。
经常是在他们家小房小屋里,聊天唠嗑 ,海天海地的瞎扯,渴了,在水缸里舀一瓢山泉水牛饮;饿了,翻箱倒柜,抠墙抠缝的找,只要能吃的,不管是红苕种还是青野果,都会收入肚中,偶尔传斌还会偷偷从他家小杂货铺里,拿一些更为奢侈的东西,譬如饼干或者糖果,犒劳我这个寒门学子,至于他怎么回去交差,我至今都没有问;困了,就在他们的猪窝里,做同样的猪,和衣而睡,抵足而眠。
如果刚好遇上吃青蛙的季节,那我就有口福了。他们会邀上队上的其他小伙伴,连夜去捉青蛙。
几个人一组,分工明确,留给我的唯一事情,就是呆在某某家,静等他们凯旋归来。我没有依了他们,坚决要去。
每次都拗不过我,我总会有各种理由说服他们。
几组人,几盏电灯,从不同的方向出发,他们在前面捉,我在后面提个装化肥的蛇皮袋,一步一趋,深一脚浅一脚的,既兴奋又害怕。
静静的老家,偶有狗吠,有星有月,正时青蛙欢闹的季节,又肥又大的青蛙诱惑着我们一群平时食不果腹的年轻娃。
不长时间,几组人就满载而归,杀,洗,炒,都是他们的事,我是读书娃,很多事都不容我插手。
一大盆青蛙肉,配上他们从东家菜园里摸黑摘来的青椒,西家厢房里腌制好的霉梗菜,如果机会好,能搞来一点生姜,大蒜,酱油 ,之类的调味品,满屋子的香味让我馋涎欲滴。没开始吃,就已经饱,没开始喝,就已经醉。
所有的小伙伴,翻遍所有的口袋,筹钱从传斌家杂货铺里打上几斤谷酒。
在大人小孩都在梦中快乐的深夜里,在煤油灯忽明忽暗的灯光下,在唯一的人间美味青蛙肉面前,十几个小伙伴,团团围坐在一张方桌四周,开怀畅饮,大哚快哚,无拘无束,把酒言欢。
在那时,只管放开肚皮,没有谁会笑话你的吃相不雅,也没有谁会使诈让你出洋相,该赤膊上阵就赶快脱衣服,该轮到你喝酒就不要扭扭捏捏,只是声音不能太大,怕吵醒了大人小孩,分走一杯羹事小,让大人数落,小孩哭闹,就有些麻烦。
每次,总会有一个,或者两个不胜酒力的小伙伴被醉翻,我却每次都是酒足饭饱,全身而退,其实,并不是我海量,而是他们两个老兄帮我挡住了南来北往的杯,理由只有一个,我是读书人,不能让酒烧坏了脑子。
当年没有被酒烧坏的脑子,到至今也还是没起什么作用,既没有用脑子为自己谋得一官半职,也没有用脑子让自己富贵起来,想来,还不如那些年让酒烧坏脑子,成了白痴,不闻不问,红尘纷纷扰扰,也落个清闲。更是负了他们两个期许,也负了我当年酒酣耳热之时的豪言壮语,“苟富贵,勿相忘”。
后来,我在老家代课的一年时间,我们三个经常也会猫在一起,吃饭,喝酒,打牌,甚至他们相亲,走岳母娘,也会拉上我 结伴而行。
再后来,我离开老家,他们也陆续成家,联系就少了起来。可我在外面的日子,总会时不时想起他们。
感觉他们从来就没有走多远,他们还在陪我吹牛,陪我玩牌,陪我喝酒,还护着我,只能小杯小杯的喝,别让酒烧坏了脑子。
我知道,光荣成家后,一段时间,过得也不怎么的,磕磕碰碰,兜兜转转,跌跌撞撞,买过苦力,背过脚,做过石匠,打过石头,养过鸭子,只要能挣钱的,都会舍命去做。
传斌也好不了多少,刚开始,家中小杂货铺因为做的人比较少,外出的人也不多,还可维持生计,或者说日子过得还算悠哉游哉的。可忽如一夜春风,雨后春笋般的小杂货铺冒了出来,大量的年轻劳动力外出务工,购买力猛然下降,门可罗雀,生意愈来愈难做,再加孩子又小,自己身体条件也不是太好,小病小灾的,也是举步维艰,勉强度日。
我就更不用提了,一提 满满都是泪,心酸泪,痛苦泪。做过代课的老师,做过竹席厂的管理,做过桃花矿的搬运工,做过东莞工厂的看门人,更多时间是在工厂的流水线上做一线普工,日子过得昏天黑地,温饱有时候也成问题,就别说什么大富大贵了。至于昔日的豪言壮语“苟富贵勿相忘”早在我的世界成了一张废纸,被生活压力的火引燃,化着一道青烟,已入九霄云外,难见影踪。
一晃又是好多年过去了,虽然我从为数不多的回家次数中,多多少少也打听了一些关于他们的情况,知道他们两个也步我后尘,随打工大军来了东莞,进了东莞家具行业的龙头企业——铭晋家具,从普通员工做起,通过自己的不懈努力,做到了高层管理,月入不菲,早已迈进小康生活。
光荣早几年就在县城买了新房,安居乐业,儿子也争气,经过部队的多年锻炼,现在已经是三级士官,去年又喜添乖孙,可以说是生活过得芝麻开花节节高,再见他,已不复当年的窘境,但豪爽依旧,重情重义依旧。
传斌因为父母年事已高,且他又是一个特别孝道的人,旁着父母曾经给他全家生计的杂货店,起了一栋大楼,搞得也是美轮美奂,金碧辉煌。女儿大学毕业,也在市里找了一份体面的工作,儿子今年高考,金榜题名在即,一家人过得也是风生水起,其乐融融。
只有我,他们曾经期许的发小,他们曾经陪着的隔壁,他们曾经护酒的朋友,还是过着居无定所,四处漂泊的生活,在东莞,偏安一隅,落落寡欢。在芸芸众生中,悄悄老去,慢慢淡出了老家人的记忆。
我时时想起他们,可却不好意思打扰他们。直到前二年,光荣不知从哪里打听到我的打工地址,摸了过来,才重新开始联系,再续曾经的友谊,再次又有机会走到一起。一起吹牛,一起玩牌,一起喝酒。
我,何其幸也!
当年我说过,苟富贵,勿相忘,今天,他们富贵了,真的没有把我忘。
天意弄人,当年我是苟富贵勿相忘的誓言人,可践行此誓言的却是他们。
正如周华健唱的那首歌《朋友》里,写的那样:朋友一生一起走,一辈子,一生情,一杯酒,一起走。
但愿我们三个,三个发小,三个隔壁,三个邻居,三个朋友,三个已届天命的老头,三个已饱经沧桑,在身体上烙下深深印记的残疾人,光荣聋子,传斌瞎子,黎斌跛子,从此以后,一辈子,一生情,一杯酒,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