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改革开放的春风刚刚吹起，百废在兴。
那个年代，一般家庭勉强解决温饱，蔬菜肉类都还没普及到每个家庭的餐桌上，更别提其他。农村没有商店，没有菜市场。大家约定俗成，每两天开个集市，买卖日常需要的东西。从粮油蔬菜到日用百货，从水电五金到农耕用具，一应俱全。
乡村集市刚刚好满足生活生产必需品的供应，小孩子既不用操心生活也不太关注农业生产，我们就安于眼下的乐趣。两个旧铜板和一小撮鸡毛可以自制一个毽子。随手捡一个结实的小树杈，寻一截胶皮管，两边绑一绑，便是弹弓。从妈妈的针线筐里翻几块边角布，拿大针弯弯曲曲钻几下，塞一把玉米籽儿，再来几针封个口就是一个沙包。其他，无论是泥巴还是石子棋，不管是爬树跳绳捉迷藏，还是用纸板秸秆做大刀手枪机关枪……童年的欢乐无不在就地取材，自给自足中获得。
家里有四个孩子，那时候尚且年轻的父母一边从事繁重的农耕一边凭力气做点营生，殚精竭虑，苦心孤诣，以对他们年轻身体最大限度的榨取保障了四张无底洞一样的嘴巴从来不曾挨饿。不曾挨饿不曾受冻不曾有过匮乏的感觉。吃饱肚子尚且如此不易，怎么还能奢望其他呢？
零食和水果只有电视里有，电视也只有村里开小卖部那家才有。那时候的我们多么懂事，从来不会要东要西，但是电视画面太绚烂太诱惑，幼小的意志力常常溃不成军。实在嘴馋的时候，去菜橱里抓一个馒头，咬一口，慢慢嚼，细细品，也有丝丝甜味的。小卖部的糖果，两分钱一个，那是很奢侈的奖赏。得到奖赏的日子就像过节，可是一年能有几次节日呢？那样的光景，谁家有心思经常过节呢？
虽然没有衣不蔽体，但是四个孩子的四季衣物始终是份沉重的压力。尽管亲戚间时有旧衣接济，然而小孩子的身高尺寸一直在变化，每年甚至每几个月都要里外上下重新置换一次。即便是大孩子的旧衣弟弟妹妹接着穿，依然紧巴巴的。
鞋子是妈妈纳的千层底。一层一层的底子，硬邦邦的全靠双手一针一针地纳。一只手托着，另一只手用顶针顶着，卯足劲儿才能扎进去。做一段时间下来通常手指都会变了型。而妈妈要做全家老小一年四季的鞋子、衣服，甚至我们的书包、枕套，她那件陪嫁过来的老式缝纫机能做的所有东西……
那时候我觉得妈妈好像从来都没睡过觉。因为，晚上我睡的时候她在忙，早上我醒来的时候通常看到她已经忙活很久了。
家里三个女孩一个男孩，我是第三个女孩。虽然不怎么聪明，但自幼敏感异常，我隐隐约约地明白自己的位置有点尴尬。爸妈一度被亲戚邻居们劝说把我送去别人家寄养。亲戚间想要一个女孩的就有两三家。虽然爸妈从未表现出对我这个三姑娘有丝毫嫌弃，但是生活压力如此巨大，他们是否也曾动心过呢？
敏感如我，出于本能，一直在尽量节约生存成本。吃饱就行，衣服有的穿就行，亲戚接济的旧衣服也行，姐姐穿小了的衣服也行，都行。妈妈偶尔买回家一两件新衣服，我像没看见一样平静，从来没有争抢哭闹过。
奶奶说，姐姐们年纪大些要尽量体面些，不能总穿旧衣服。我明白，我也非常接受。姐姐们偶尔增添新衣服，我只是偷偷地羡慕。我甚至很懂事地连羡慕的眼神都隐藏好，担心万一被父母看到，增加他们的烦恼。
我从来，从来没有奢望过，有一天自己也能穿上一回新衣服！
大概是我八九岁左右，一个初秋的早上。天刚蒙蒙亮，睡意朦胧的我被妈妈推了推，轻声唤醒:“三妞，快起来，妈带你上集买件新衣服。”迷迷糊糊中，“新衣服”三个字让我一个机灵，瞬间清醒。我麻利地穿上衣服，四下一看，姐姐弟弟都还在熟睡。我像怀揣着一个天大的秘密，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妈妈已经推着自行车在院子里等我，我小心翼翼地坐上了自行车后座。
北方的初秋，早晚已经很凉。
田间小路，崎岖狭长，两边是大片大片绿油油软蓬蓬的麦田。
我坐在后座上，心脏砰砰直跳，脸微微发烫，兴奋又羞涩。我想，灰姑娘遇见王子时也赶不上我那时候的紧张。我甚至不敢跟妈妈说话。我担心这就是个梦，是个水晶泡泡一样斑斓绮丽的梦，万一我一开口它就破了呢……
我紧紧抓住车后座，忍不住偷偷地笑，不敢发出一点声响。万一打扰到妈妈，她反悔了呢？
我是三姑娘，为什么大姐二姐都没有来，妈妈偏偏要带我去买新衣服呢？如果只有一次买新衣服的机会，为什么也不是弟弟呢？我最近并没有特别好的表现，怎么会得到这么大的奖励呢？妈妈到底会给我买一件什么样的新衣服呢？
家里只有小镜子，要是有一面大大的镜子多好啊！等我回家一定要对着镜子好好欣赏欣赏我的新衣裳！
自行车簌簌前行，我脚上依然一双塑胶凉鞋，光着的脚扫过一簇簇睡眼惺忪的麦苗 ，叶片上露珠晶莹，整齐有序地依次降落在我的脚上，冰冰凉的感觉直冲心尖，把我包藏的欣喜浸透、晕染、扩散……
我身上的每个毛孔都在张口呼吸着这份忐忑的欢喜。两公里的路上，洒满了我对即将属于我的那件新衣服的好奇和幻想……
时隔多年，我仍然清楚地记得那件新衣服的样子，是一件白底波点的的确良衬衫！
祖国大门刚刚开放，的确良布料可是大人们嘴里交口称赞的稀罕东西！圆圆的对襟领口，镶着一圈细密的花边，点缀在上面的红色波点真是可爱极了。我猜想穿上它的我也一定可爱极了！我竟然拥有了一件可爱的只属于我自己的“的确良”衬衫！我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了吧！
那件衬衫带来的美好感觉，这么多年过去，依然不曾褪色。即便大多时候它都好似在沉睡，但是幸福的种子在那一天已然在我幼小的心里生根发芽，不露声色地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无穷尽地给我滋养。
原来，总在脑海中浮现的、那件遥远的的确良衬衫竟然悄悄地改变了我的一生。大概，妈妈也只是偶然间看到了她小女儿眼中的渴望，慈悲地想让平时尽量懂事的小女儿也可以穿上一次新衣裳。但是她可能未曾想到过，那件衬衫对她小女儿的意义如此深远、悠长……
后记：
许多年过去，我们姐弟四人都早已为人父母。孩子们从五岁到十八，从幼儿园、小学、初中到高中、大学都有。
我那天打出题目“一件的确良衬衫”，让他们念。孩子们天马行空，想象出了各种念法。即使偶尔念对，我也故意不公布答案，让他们继续猜。嬉闹中，甚是恍惚。我们小时候的那个年代，已经变成了他们课本上的历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