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没有雪,冬天便只是一个代称。
像是缠足的绸缎,细密而卷长,轻轻一拨,丝绸沿着大地的脉络缓缓铺开,草地销去绿意。
像是王妃的婚纱,枯木是她的佣人,枝头上的星星白光,便是用手托举的婚纱一隅。慵懒的阳光扒开树杈探出头来,顽童般呼一口气。纱裙摇摆,佣人未站稳,碎了的纱便漏了下来,拉成空中的帷幕,遮住了闯祸小鬼的面庞。
雪场尚未开,我是独子。我站在密林中,伸出脚探了探雪的虚实,像啄米的雀,一点,一点踏入,不一会儿,整洁的雪地边缘多了一个落脚的洞——玉内有瑕,齿间有了蛀虫。我触犯了完美主义,只好不动声色地填补上。雪,满了。她骑在山丘背上,山丘平了土坑;她跨在湖湾腰间,湖湾少了波纹。我爬入红顶木屋,坐在暖光下,把羞红的手放在火炉前,不停易着手面,寒气顺着冰溜子蔓延全屋,四周一片雪的寂静。
有两个偷渡者走在湖畔小道,曾是栈道,有些枯枝败叶。晚秋时,数人落脚于此,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多名穿着布鞋跳踢踏的默剧演员,风隐去了他们的对话,或无人聊起。那两个人初走于水波濒亡之际,或年轻,或褶皱缠绕手心。我只记得,男人穿着灰衣,女人穿着大红的外套。两人从木屋前走过,灰衣背着手,直起胸脯;红外套挽着他,低着头,两粒葡萄大小的眼睛扫视着栈道最后的色彩,像是要将这些影像存起,待雪漫过时,再投影出。事实上,她此般做了。他们在雪地中,无视了完美主义,拖着一条由千百块鞋印构成的痕迹,缓慢前行。灰衣还是盎然,红外套依旧娇贵。这是今年冬天的首条,是纯白间的繁星,流星的坠迹;是烟花绽开前的航道,航机掠过时的云条;是雪吻,雪白肌肤的伤痕,还是裹上糖粉的蚁群,在呼啸的北国迁徙。
两人从木屋前走过,木屋前有多远?我不知,两人若大若小,若即若离,我只知道他们在走,反复而至。栈道上的鞋印越来越多,繁星便连成银河,越来越宽,流星像要坠到我的身边。无论烟花、飞机,无论何时深情地接吻,无论蚁群是否需要迁徙,这条杂乱的鞋道,在无数遍踏过后都失了色。唯有,那些枯枝败叶留了下了。一个个鞋印,像是一个个枫叶金叶,有残破,有肮脏,甚至沾惹上泥渍,不甚完美。雪啊,生来就有洁白的外衣,带有圣洁的美喻,是天生的绸缎婚纱。多少人赞之爱之,多少人心之向往,歌颂着、艺术供奉着。奉命而来的观者将要在雪场解封后到来,只是,当脚无可避免地伸入,无论啄米还是大踏步,雪,终将污垢。到时候,你们可不要对她失望啊。称她无用而下贱,质问她为何随意丢弃自己高洁的躯体,让每个人心中的纯洁颜面扫地——你们,可千万不要对她失望啊。
任人践踏,怕不是雪的宿命。
我别过了头,盘坐在火炉旁,留有雪最后的尊严。可又谁能忍耐不去窥探雪的胴体?良久,我重逢雪地:风抑了,静止于夜临前七分钟。暮春白云、夏末碧天、晚秋夕阳、深冬皑雪,四季乱了序。那条雪的伤痕,最后一次成为世间之美好,在黎明到来之时,即将消亡,永远留存。
by 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