奋斗者之死

  他一直幻想着自己的房子旁有一个小教堂,悠然的立在千万朵白色的雏菊里。

  幻想里,那个教堂贴着五颜六色的长玻璃,悄然给探如室内的阳光染色。它削着尖尖的房顶,雕琢着神秘精致的花纹,就像他敏感周密的思维,又像少女细腻的皮肤。他会很爱那个教堂,教堂里有个老钟,时时都罩着浑厚的金属光泽,每当笨重的老钟敲响六下时,会有一大群白鸽披着灿烂的余晖飞过他的窗前,在洁白如雪的纸面上掠过影子——这就是祈祷的时间了。

  他还想着白鸽能与信徒们一起玩耍,在泛着青苔的石板路上奔跑、跳舞,像相识已久的老友一样,像正值甜蜜的恋人一样。在寒冷的冬天,天地间刮着大雪,大家能够依偎在角落,守着一根红蜡烛瑟瑟发抖,共享一碗热汤、一块毛毯……

  【一】

  睡梦里,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下意识的缩了缩裹在身上的外套。

  应该多想一想夏天的。他暗自嘲笑自己的愚蠢,又打了个寒战。

  恐怕仅仅一支烟的功夫,窗子就被雪封得严严实实,连塞窗缝的力气也省了。他摸了一把被子,冷冰冰的,板在他这个活人身上取暖。炉子里的火差不多也要被这天气给冻住了,就连红色的铁锈也变得乌黑乌黑的。

  现实的冬天和幻想里的冬天不一样,在这里能让他暖和起来的东西,只有房东催缴房租的字条(很久很久以前,梦想也有这个功能),那些字条龙飞凤舞,嚣张跋扈,活像大喝千军的张飞,和房东趾高气昂地大肚腩很是相称。

  这让他想到了父亲。

  他对父亲的印象多半都是春天,因为芒种一过,父亲又要去城里打工了。父亲是瘦瘦高高的,像极了干瘪的花生,黝黑的脸庞总是没有表情,明明一双挺大的眼睛,却总是半眯着,盯着田垄上的种子和蚂蚁。父亲喜欢盘坐在一亩亩黄土间,斗笠随意的斜在大腿一侧,双手搭在锄头上,呆呆地看着空旷的田地,幻想着他是土地的国王,他的国度立刻就要富裕起来了,每一棵庄稼都奉上至臻的果实,用饱满的精神等待着丰收的那一日,必定会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这点他与父亲很像,都爱幻想,只不过父亲的幻想总会有实现的那一天。

  他不止一次和母亲抱怨过,父亲看田地的目光比看他的目光还要热上几分。现在想来也确实如此,父亲为土地掏了一时的腰包,能换回几倍的财富和粮食;为他掏了半辈子的腰包,却都像打了水漂。

  他最疑惑的还是父亲的手,又宽又大,很厚实,老茧就像洋葱一样,一层包着一层,可是写出来的字,尤其是带着他借学费的时候,欠条上的字皱皱巴巴的,与平时比又瘦小了不少,轻飘飘地没有一点力气,风一吹就会散架似的。有的笔画甚至描了两三遍才清楚。

  他蜷缩在椅子上,摊开一张白纸,胡乱地画着一些灵感,想写一些关于父亲的事情,说不定会被哪家出版社采纳。

  他曾经拍着胸脯对父母保证过,烂笔头能比笨耙子好用,他死也要埋在书堆里,没谁挡得住他的梦想。母亲一边劝,一边哭,劝住了父亲手上的皮带,却没哭软他的心。相比起热血,温馨什么的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这就是棱角分明的少年,不知天高地厚的流浪者。

  现在的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是太年轻,动摇和犹豫经常让他呆滞。刚刚离开家那会儿,他欣喜若狂的幻想了一个晚上的未来,“独立”带来的刺激感让他脚底生烟,差点就飘起来了,只是第二天从梦中醒来,才发现自己已经从云端跌落。

  【二】

  随着离开家的时间越来越久,身上的钱也越来越少。

  他着急了,他急需生活费,房东龙飞凤舞的字体已经糊满了整扇门,远远看去黑压压的一片,让人烦躁。

  他刚刚找到这个出租屋的时候,房东一看他学生打扮就乐开了花,不停的摸着油腻的胡渣,房东也幻想着,说不定他这破屋子里能住出个莫言华罗庚出来,眼前这个年轻人有朝一日飞黄腾达,他的出租屋也飞黄腾达,他的钱袋也鼓满了人民币。

  他住了两三年,一直靠着写稿子维持饭食,时不时拖欠着房租。房东觉悟得比他快太多,这这世界上有几个莫言?几个华罗庚?莫非要等到那个学生娃四五十岁他才能发大财?那时候自己的坟头都被西北风吹平了哩。房东气恼,催款条一张接着一张,从客客气气的请求到恶言相向的威胁。房东也是要吃饭的,也是上有老下有小要养,眼前的事都顾不过来,何谈未来?

  房东撵着他出去打工,附近就有个建筑工地,干上两三个月房租就能一次性付清了。他不肯,哭着吼着也不愿意,他这白嫩的手只拿过笔,还留恋着“知识就是力量”,始终不愿意相信他有朝一日会去打工。可是他错了,这里不是家,房东也不是他父母,没有人会因为他哭闹而软下来。

  房东冷笑,这个学生娃撑不过多久的,钱总有消耗殆尽的那一天。

  这一天就在一个星期后来临了。

  他换下了校服,摘下了眼镜,恍恍惚惚的时候一切都发生了。

  吊塔吱吱呀呀的声音一遍一遍地挤压他的耳膜,殷红的砖块被装在小推车里来回奔走,互相碰撞,好像这些砖块都是鲜血染红的一般,他吓得打了个哆嗦。沉浸着汗臭味和铜臭味的毛巾就那么随意地搭在了他的脖子上,他的心里却像压上了一个铁项圈一般沉重。

  包工头照顾他不大,身上那股书卷气都还没散开,就给多少他提供了伙食,也没有太使劲剥削压榨。但是在一群工人堆里,他无疑是最扎眼的,与沙土飞扬的建筑工地格格不入。他摸摸脑袋上脆弱不堪的安全帽,鼓起干劲,为了梦想,他踏踏实实地把手头上的每件工作做好,他学习英语都没有如此认真过。

  工地的工资一个月仅仅一千多而已,他对金钱逐渐有了概念,不再满足于这一份资金来源。他走上了集市和街头,找一些零零碎碎的工作。白天在工地忙完,晚上一头扎进繁华的烟云里,挣扎着不出来。

  钱!钱!钱!原来钱就是做人最基本的尊严,他想道。

  【三】

  他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发生了。

  就在不远处,一个橙色的身影越走越近,就像春天的鹿,路过的地方都即将返青似的,哪的气氛都要被这欢快的脚步带动起来。

  他的脸红起来,随即一愣,慌忙地扔下小推车就往人群里扎,不能让她看到自己!绝对不能!她是班花,虽然他与她平时没有什么交集,但是也不能让他看到沦落至此的自己。一个男孩在喜欢的女孩面前逞强,再正常不过了。

  工友们诧异的把他推出来,他顾不上那股让人反胃的气味,慌忙地用毛巾捂住脸,心情很复杂,希望她认出来,又不希望她认出来。

  ——你认识他?

  ——不可能。

  他把毛巾拿开一点,露出一只闪着泪花的眼睛,他可以肯定,班花认出他来了。他的心里很难受,怪不得同学,他这副样子连自己看了都会嫌弃。

  原来自己已经这么不堪了。

  傍晚,他攥着了十几张红红的钞票,连数都没数就直接往出租屋跑,不知道摔倒了多少次,摔到头破血流,摔到人人怕得避让,斑斓的霓虹引了他一路,欣喜的笑声撒了一路。

  他把钞票扬在房东的脸上,没说一句话便冲上楼,甚至没有发现催缴单又多了一张。

  他顾不上吃饭,翻箱倒柜,想找出那只藏着他无数灵感的钢笔,他弯下腰,往床底下张望,看到笔帽闪着的光,已经被蜘蛛结上了网。

  他忽然想到他已经一个多月没有拿笔了,他的手又粗糙有难看,还有许多冻疮。他好像跌进了一个冰窟,全身的热汗都骤然冷了下来。肮脏的手在白纸上留下了一个黑乎乎的指印,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他写不出一个字。

  他低头看着桌子上稀到不能再稀的白米粥,白米粥里倒影着他的脸。

  他瘦了,脸色蜡黄,已经长出了胡子,像房东那样油腻不堪的胡子,他忍不住屏住呼吸,害怕下一口气就能闻到胡子上的臭味。眼神也变了,和以前那个机灵的人差了太多,他记得以前的眼睛,干净得像潭水,现在这潭水不知道被什么搅浑了,污秽不堪,白眼球爬慢满了乱七八糟的血丝。他哭了出来,他想泪水能够洗刷他的眼睛。

  没用的,他心说。变得不是眼睛,是心。

  他已然失去了梦想,失去了思想。只剩下一具躯壳,灵魂落到灯红酒绿的夜世界了。

  梦想沦落成了动机,金钱成了目的。他死了,是一个轻快的死人了。

  但是他没有放弃幻想,现在他幻想着自己成功的那一天,踩着铮亮的皮鞋,站在钞票堆成的高台上,高高在上地俯视世界,脸上挂着将军的微笑。

  【四】

  人有三条生命曲线。

  有一条他将它紧紧地握在掌心,就像是金黄色般烂漫而脆弱的金丝。他从来没有放开过,这条生命曲线将人与人的灵魂连接,让人能明白自己的想法,认清自己的脸,赋予了人自我意识,给予了人独立的思想与性格,这条线提醒着人们不忘初心,不要忘记快乐幸福,不要忘记孤单悠扬的旋律。他通过这条线,解剖自己的内心,把自己所有的丑恶摊开在自己眼前。

  还有一条,就像是锈迹斑斑而腥臭的铁链。一端被锁在土地里,另一端无力地搭在我的心上这条曲线每个人都有,因为每个人最后都会变成尘土,变成土地的一部分,回到最终的最终,在地母的怀里沉睡,直到消失殆尽。

  最后一条,是荆棘丛中美丽又可怕的玫瑰藤。将他的脖子与父母的心想连,他们赋予了人生命,让他不得不接受这个美丽的世界,接受金黄色太阳的普照。他们给他安排人生的一切,那两双善于工作的手长满老茧,厚重而美丽。他们温和又狠毒地紧扼着人的脖子,延续着人的生命。

  可是——

  他受够了。

  全部都受够了。

  无论那一条,都是曲线,都是曲折蜿蜒,一不注意就会失足滑落不可挽回的深渊。

  他堕落了,因为他不仅见过地狱,还曾身处天堂。

  他很明白自己在干什么,他就是在朝着那个深渊进发,不管是现在的他,还是将来的他,总有那么一种感觉,那黑暗的深渊比光明的康庄大道上有着比罂栗花更加美丽的东西,它更加神秘,变化多端,吸引着人的心脏去接近它,揣测它,一步步深陷其中。

  后来,一家编辑部的信箱被塞满了信封,抽屉大小的信箱居然整整塞进了一千多封信,那些信在小小的空间内挤压、累积,已经扭曲变形,被蹂躏地就像废纸篓。编辑们耐心的拆开每一封信,内容让每个人都头皮发麻。

  那鲜红的字迹着实吓了他们一跳,那根本不是文字,语无伦次,尖锐暴躁,笔尖甚至割破了纸张,每一封信都散发着比金属还要锋利的气息,像一条疯狗到处撕咬,像一个人在绝望地控诉,像是一串歹毒的诅咒。

  他死了,僵硬的手里依然攥着钢笔,黑色的墨水在白纸上晕开,逐渐扩大,像一个黑洞,吞噬着他的一切。

  完成了最后的幻想,他的钢笔没入了脖子,皮肉下,黑墨水与流动的血液交织在一起。猩红的血顺着窗口留下,滴到干枯的爬山虎上。

  风雪一吹,什么都归于白色了,就像一片雏菊的海洋。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04,445评论 6 478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85,889评论 2 381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51,047评论 0 337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4,760评论 1 276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3,745评论 5 367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8,638评论 1 281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8,011评论 3 398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6,669评论 0 258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0,923评论 1 299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5,655评论 2 321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7,740评论 1 330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3,406评论 4 320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38,995评论 3 307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29,961评论 0 19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1,197评论 1 260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5,023评论 2 350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2,483评论 2 342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 从小酒吧回来已是凌晨,临院不断传来住客的歌声、鼓声、欢快声....... 记得曾经有朋友说过,丽江是个陷阱,不能迷...
    群宝Vear阅读 312评论 4 1
  • 奶瓶,奶头,杯子,碗,等食具,每次用后要清洗,并消毒。应该给孩子准备一个锅专门消毒用,加水在火上沸煮20分钟即可!...
    li遇见阅读 237评论 0 0
  • “昨夜我做了一个最美的梦,梦见我是一个孩子,躺在母亲的怀里,她俯身看着我,叫我‘莉莉’” ——当主角莉莉·艾尔伯躺...
    维真阅读 1,385评论 5 13
  • 潇潇暮雨之阅读 200评论 0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