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太湖之滨姑苏城内,有一处园子,园中有一亭名为“沧浪”,这座亭子太过有名,所以此园以此亭为名,这里就是今日苏州四大园林之一的“沧浪亭”。
外地人也许未曾目睹沧浪亭的风采,但往往都在中学时学习过一篇古文《沧浪亭记》,作者是北宋时期的苏舜钦,他在文中讲述了此亭的由来和园子样貌,字里行间流露出对这座园子的喜爱,他将沧浪亭作为精神寄托,借以抒发心中的丘壑。
据苏舜钦的记述,沧浪亭所在园子是吴越国王贵戚的废园,他罢官后游历吴中,用四万钱买下此园,一番整修之后,在园中作了这座亭子,建成后他十分喜爱,时时流连于此。
但今天我们要讲的不是这篇古文,也不是这座亭子,而是古文里记述的这座亭子背后的故事,一群风流倜傥的青年才俊狂傲不羁的往事。
那是苏舜钦在京城为官时的一次很平常的朋友聚会,不知道多年后的苏舜钦独坐沧浪亭中,会不会回忆起当日的那场酒局,如果没有那场热闹的欢宴,朝堂之上就少了一桩公案,太湖畔也不会有了今日的沧浪亭。
一位名士
苏舜钦,字子美,名门之后,其祖父苏易简是太宗朝状元,著名书法家,官至副宰相,其父门荫入仕做到工部郎中,其母是真宗朝宰相王旦之女,他本人则在仁宗朝被推举入官后来又考中进士,娶了当朝宰相杜衍的女儿,官至监进奏院。
苏舜钦好喝酒,擅作诗,据说每晚读书时都要喝上一斗酒,妥妥的酒瘾人士。在古文写作和诗歌创作这一块很有建树,特别是诗,与当时另一位著名诗人梅尧臣齐名,被赞为宋诗的“开山祖师”,合称“苏梅”。
他的书法水平也很高,擅长草书,特别是喝上头之后写的字,大受时人追捧。滕子京被贬岳阳后重修了岳阳楼,完工后请当朝文豪范仲淹作《岳阳楼记》,另请苏舜钦手书此文,足见其在当时书法界的地位。
苏舜钦在政府的最后一个工作单位是“进奏院”,这是一个中央直属机关,主要负责接待地方官员,转递各地公文奏章到中书,同时将中央的政令印制成报,并分发到各地,是一个上情下达的重要机构,苏舜钦担任这个单位的院长。
一个酒局
庆历四年九月,入秋已久,天气凉爽,喜欢过节的宋朝人迎来了新节日——赛神会,人们举行盛大的集会,请巫师们跳大神沟通神灵,举行祭祀仪式,另外也少不了吃喝宴饮,这才是宋朝人的心头好。
按照惯例,这一天京城的各机关衙门也会准备酒食,让员工们聚餐,搞搞团建,联络一下感情,苏舜钦所在的进奏院自然也不例外。
不过这种事情不在政府的财政预算中,因此需要自筹活动经费,通常都是领导自掏腰包,员工们再凑凑份子,围一堆儿图个热闹。
苏舜钦的单位进奏院,主要职能是公文呈奏和印发报纸,因此一年下来总能就积攒不少废纸。这一天,苏舜钦请了几位好友和单位的同事,卖掉了单位的废报纸换了几两银子,自己又出了十贯钱,大伙儿又纷纷凑了一点,置办了一桌酒席。
前来赴宴的都是官场精英、青年才俊,比如王洙、王益柔、江休复等10来人。一席人推杯换盏,吟诗作对,好生热闹,酒至半酣,又召来了两名官妓唱曲儿助兴。
这帮人酒喝上了头,胆子就大了,王洙竟与官妓“杂坐”一处,举止轻佻;王益柔则是嘴没了把门儿的,席间作诗一首,题曰《傲歌》,其中有一句为:“醉卧北极遣帝扶,周公孔子驱为奴”,狂傲侧漏。
最后大家喝得东倒西歪,在热烈欢乐的气氛中结束了聚会。但殊不知,麻烦已悄然降临。
一桩公案
在聚会开始前,有个叫李定的人,职位是太子中书舍人,听说有这么一个名流齐聚的酒局,就很想来凑凑热闹,顺便也结交一番。可苏舜钦一向高傲,觉得李定是个俗人,很看不上他,便一口回绝了,言语也颇为轻慢。
吃了闭门羹的李定怀恨在心,便四处传扬苏舜钦等人变卖公家财产,公款吃喝云云,还添油加醋地描述一番。好巧不巧的,这事儿就传到了御史台官员的耳朵里。
宋朝的御史台相当于今天的监察部门,由皇帝亲自任命的御史们负责对朝廷官员的监督,可以“风闻言事”,也就是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也能对官员发起质询甚至弹劾。
御史中丞王拱辰得到这条爆料后,十分高兴,派人详细调查了一番。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查还有意外收获,苏舜钦这帮人不仅公款吃喝,还召官妓作陪,更严重的是居然轻侮皇帝诽讪先贤,这真是一个绝好的炒作题材啊!
那么王拱辰为何如此热衷此事呢?一方面这是其职责所在,另一方面还得从北宋朝中期的政治生态说起。
北宋自太祖建国,历经太宗、真宗三朝,结束了五代以来几十年的混乱局面,真宗更是同北方的强邻辽国签订盟约,结束了战争,励精图治,迎来了有宋一代最好的发展时期。然而真宗皇帝统治的后半场,却爱上了迷信活动,大肆铺张挥霍,把国库给掏空了。
到了四代目的仁宗即位,他接手的基本上是一个民力凋敝、摇摇欲坠的烂摊子,且宋朝重文轻武,要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大量开科取士,造成了严重的冗官冗费问题,再加上同西北的西夏交兵不断,南方的少数民族侬智高也乘机叛乱,至庆历三年时,已成风雨飘摇之势。
好在仁宗没有自乱阵脚,在外启用了名将狄青搞定了边疆之患,在内则任用了一批能臣整治朝纲,大力改革积弊,开启了“庆历新政”,主导此次改革是历史名臣范仲淹。
既然是改革,就必然触犯到既得利益者,因此有改革派就必然会有反对派,双方必定会为了政治理念或自身利益作斗争,朝堂之上两派之间的明争暗斗异常激烈。
回到前文所述,苏舜钦早年受范仲淹举荐做官,是追随范仲淹的坚定改革派,而王拱辰则是保守派,进奏院这个酒局的嘉宾,也大都是改革的支持者。
得到机会的王拱辰没有丝毫犹豫,在御前弹劾苏舜钦:用变卖报纸的公款吃喝,还公开召官妓作陪。
仁宗安排开封府调查此事,由于案情简单,开封府很快得出结论,列举了酒局众人四条罪状:苏舜钦、刘巽作为进奏院领导变卖单位报纸,所得用于私宴,被控“监主自盗”;王洙等人被控“与妓女杂坐”;江休复、刁约、周延隽、周廷让等人被控“服丧未除”即公开与妓女调笑;王益柔则被控趁醉酒作诗轻侮圣人。
宋朝时“监主自盗”是比普通盗窃严重的多的重罪,最高可判绞刑;官妓则是只允许在政府公宴上表演歌舞,不准出台,官员私自召官妓是违法行为;官员居丧期间公开参加妓乐活动违背了礼法;发表轻侮圣贤的言论则是“大逆不道”的行为。
苏舜钦、王益柔是所有人中罪行最严重的,王拱辰等御史官员要求重判,范仲淹和苏舜钦的岳父杜衍知道他们所犯之事非同小可不敢开言,只有枢密副使韩琦一人向皇帝求情。
最终,仁宗做出判决,革除了苏舜钦、刘巽的公职,削籍为民,其他人或被降职,或被外放,改革派势力受到严重挫伤,王拱辰则颇为得意,对人说:“吾一举网尽矣。”“一网打尽”的典故说的就是这个故事。
一处名胜
脱下官服的苏舜钦,带着家小一路南下来到苏州,买下废园,建沧浪亭,并自号“沧浪翁”,写下了名篇《沧浪亭记》。
苏舜钦的内心很“受伤”,多次同朋友诉说自己的愤懑,还写信给欧阳修抱怨处置不公。另外,他一直视为良师益友的范仲淹、岳父杜衍在危难时不曾出手相救,也让苏舜钦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他后期的很多作品,或抒发世态炎凉,或揭发政治黑暗,可以看出他虽隐居田园,却并没有真正的释怀。
实事求是地说,苏舜钦并非被人陷害无辜受过,监守自盗的帽子戴在头上并没有冤枉他,他在涉及原则的事情上没有把握住自己,并且最终也不觉得自己有错,这都和他不拘小节的狂傲性格有莫大关系。
然而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离开了勾心斗角的官场,从此过上了“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的田园生活,寄情山水,留下了千古美名。
本文参考:吴钩《新民说·知宋:写给女儿的大宋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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