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倔强,是我最近几年才发现的。
父亲六十五岁那年,我想让他把家里的地给别人种一部分。一来因为母亲有脚疾,常常肿胀到难以行走,里里外外的家务活让她很是吃力。这个能干的女人,晚年竟然被一双脚给治住了。我们姐妹离得远,自然希望父亲能多在家待一会,给母亲以帮助。二来父亲的腿年轻时摔断过,落下了毛病,不适合继续干农活。
父亲年轻时为供我姐妹读书、为能让家庭生活更好一些,总是找更多的活做。我十五岁那年,父亲给队里砍伐木材,在扛木料下山时脚下一滑,倒了,木料从肩头滚落,砸在父亲大腿上,骨折了。当时我在端氏初中上学,这些情况并不知晓。暑假回家时,路过姑姑的村庄,姑姑拦住班车,把父亲的事告诉了我。说半个月前母亲已经陪父亲去高平医治,父亲的腿已经好转,只是需要继续在医院修养,叫我不要担心。听说已经好了,我悬着的心便松了口气。年少不知事态严重,以为医院的大夫都神仙一样法力无穷,能将任何病躯医治到和当初一样完好。
父亲住医院过百日后回来,架着拐杖,我方明白事情远远不是我想的那样简单。听大人们说,父亲的腿一年内不能干重活,怕落下毛病。可是,庄稼人哪样不是重活?母亲体力不强,一个人根本忙不完地里的活计,父亲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时不时的也下地帮忙。就这样,父亲的腿真真正正地落下了毛病。干活多了,折断过的地方就会疼,天气变化时也会疼。再后来,父亲的两条腿长短有些不一样,走路快了便有些颠簸。到了晚年,即使不干活,走路也有些蹒跚了。
父亲一生辛劳,养育我们终于跳出农门,不必像他那样面朝黄土背朝天,在赤日炎炎下于黄土地里讨生活,这是他的骄傲,也是我心怀感恩的原因。每每看他在茂密的青纱帐里顶着日头挥汗如雨除草,抿着嘴唇努尽全身的力气扛起大袋大袋的玉米,心里就一股股绞着疼。我的父亲,我的吃苦耐劳的父亲!我的曾被父老乡亲夸赞过的庄稼地里一把好手的父亲!你,该歇歇了!
经我再三劝说,那一年,父亲终于把二亩地给了一本家亲戚种,不过第二年,那亲戚外出打工,地又还了回来。夫君结婚初身体壮实,干农活还能行,可以给父亲搭把手,如今中年体弱,久离土地,再不能为父亲帮忙。而我自小多病,体力一贯比不得旁人,自然无法减轻父亲的劳役。所以,几次三番几次三番地劝说,没人种就让它荒着好了,反正也不缺那几个钱。
每次我苦口婆心喋喋不休,父亲都心不在焉地听着,间或笑一笑,说:
“不要紧,那点活也算不了什么。”
怎么能算不了什么?我不止一次听母亲说,每到秋收的时候,父亲就念叨表哥会不会有空闲帮他扛几袋玉米。母亲让他慢点儿,别闪了腰或努坏了,给自己找下麻烦。可父亲是个急性子,干什么总想跑在别人前头。要是有人夸他种的玉米长得好,干活干的好,父亲就会像孩子一样骄傲的不得了。看他心不在焉应付差事,我大为光火,硬起心肠数落他是不是嫌我们不够孝顺,是不是怕我们不给他钱花。
父亲大概不曾想到会被这样数落,有些难堪,受了委屈似的,不敢再敷衍了事,揣着小心,讪讪地答到:
“怎么会那么想?不种了,不种了,就听你的,咱也享享清福。”
其实,我何尝不知道父亲根本不会有这样的想法,我的违心的数落,只不过无计可施的冒险之举。我生怕伤着我的父亲,却又万般无奈,希望来一剂猛药,能对他起效。听他说了保证的话,我以为,我终于大功告成了。
一年一年过去了,父亲始终没有兑现他的承诺,地,照种不误。好在这几年春种之时,雨水总能润泽大地,不必靠挑水下种;好在农技发展,家家户户有了简易的播种机,不必一锄头一锄头的挖坑掩埋;好在除草剂普遍使用,不必如过去一般顶着烈日一遍遍除草。父亲的劲头很足,除了地里的活,一年四季刨坑种树,采青翘捋连翘,哪里有活去哪里。别人承包了活计,往往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父亲,在渐渐没落的乡村,父亲是那帮中年人老年人里的榜样级人物。原因只有一个——活干得好,不惜力。
劝父亲少种地的心思逐渐淡了,不是因为不担心,而是在倔强的父亲面前,我已完全败下阵来。有时候周末回去看他,提到干活,他会忘掉我曾经的苦口婆心,眉飞色舞地诉说他的骄傲,刚说几句,忽又想起什么似的,不再继续下去。
今年元宵节,接父亲来看元宵,忍不住又对他进行劝说,这次他没有说反驳的话,反倒和我一起规划今年不种哪块,明年舍掉哪块。还说年纪真的大了,种的地要慢慢减少,好好享几年清福。我以为他终于开窍,懂得安享晚年,心里大为快慰。送他归家的几天后,母亲打电话来,笑着说:
“你爸嘱咐我,让我在你问起种地时,哄你说他真的不种那么多了。”
我无奈地笑,至此彻底死了劝说的心。
今天是父亲节,父亲于我的恩情无以言表。想起他前天为我捎来新采摘、洗干净的夏瓜,想起他一年四季为我挑选各种土地里长出的瓜果蔬菜,想起我每次为他买东西他都硬要留给我一半钱……我的眼泪,忍不住涌上眼眶。父亲!我亲爱的父亲!唯愿你健康依旧,远离灾病!您与母亲身体安康,是我最大的宽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