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子在诗人的诗中永远不会老去,
但诗人他自己却老去了……
在同一人事上,第二次的凑巧是不会有的。
我生平只看过一回满月。
但我也安慰自己说,
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
看过许多次数的云,
喝过许多种类的酒,
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我应该为自己感到庆幸...... ”
——沈从文 《湘行 散记》
我也为你感到庆幸,从文二哥。
1933年9月9日,沈从文与张兆和在北京人民公园喜结连理。
1934年1月,沈从文孤身奔赴故乡凤凰,亲探病母。
回湘途中,在波光潋滟的水上,
在漂浮不定的孤舟上,
一管笔、一瓶墨,
近五十封信,
沈从文写尽行船歇处湘西的好风光,
也写尽对张兆和的入骨相思。
回到北平后,这些书信经过整理加工,以系列散文的形式发表,
1936年结集成《湘行散记》。
但这些沿途书信的底本,
却是在1991年由沈虎雏整理、编辑成《湘行书简》,编入《沈从文别集•湘行集》。
我是在归家时颠簸的车程中读的《湘行书简》。
在漫长的高速上,打开窗,透过稀薄的雾气,能清晰看到远山积雪皑皑。
被阳光刺了一眼,恍惚间,我面前的迢迢长路变成了大江漫漫,
我坐在晃荡的船里,船行在沅江里。
面前穿着粗布长衫那人,是我还是你?
我看见这个人总是在写信。
没有平整的书桌,他就伏在箱子上写。
船老是在水中摇晃,溅起的浪花打湿了纸,他就换一张纸继续写。
天气那么冷,手被冷风吹得长了冻疮,手背红肿得像包子,
痒得受不了的时候,他就冻冻手再写。
“三三,乖一点,放心,我一切好!我一个人在船上,看什么总想到你。”
“三三:我一个字不改写下来给你瞧瞧,这人若多读些书,一定是个大作家。你不要为我难过,我在路上除了想你以外,别的事皆不难过的。”
“三三,我今天离开你一个礼拜了。日子在旅行人看来真不快,因为这一礼拜来,我不为车子所苦,不为寒冷所苦,不为饮马虎所苦,可是想你可太苦了。”
这生于湘西长于湘西的笔墨文人,
性格里既有水的温柔旖旎,又有土的厚重深沉,
但是,一旦听着他温柔地叫着“三三”的时候,
我内心只剩下柔软,就像泡在老城的木椅上,晒着融融的日光,
“什么都不想,只想你”。
爱情让人盲目,
但对于沈从文,愈爱,反而愈加悲悯。
因为他赤城地爱着这人世的苍凉和悲欢,
所以,每一篇文字,都是从他内心流出的诗章,澄澈透明、温暖善良。
无论谁读,都会心怀温柔和感动,内心充盈而饱满。
他说:
“我倘若还有什么成就,我常想,教给我思索人生,教给我体念人生,教给我智慧同品德,不是某一个人,却实实在在是这一条河。”
他说:
“我轻轻的叹息了好些次。山头夕阳极感动我,水底各色圆石也极感动我,我心中似乎毫无什么渣滓,透明烛照,对河水,对夕阳,对拉船人同船,皆那么爱着,十分温暖的爱着!”
他说:
“生命是太脆薄的一种东西,并不比一株花更经得住年月风雨,用对自然倾心的眼,反观人生。使我不能不觉得热情的可珍,而看重人与人凑巧的藤葛。”
不管是对于自然风物,还是对于俗世人情,
沈从文始终怀着最炽热的情思,
用最质朴的笔墨,写最美的“乡土”。
他的心是那样温柔而热切,两岸醉人的山色,流动的江水,欸乃的水声,水手们苍凉质朴的生活,
无不在他心里涌起感动,感动得他想要哭。
在他眼里,没有罪恶和黑暗,只有温暖和光明。
那些传统而真挚的人性,那些清新雅致或雄浑壮美的山河,
都化作他笔下的温柔。
他不是在写文字,而是在写中国的传统和人性哪!
如果,一定要用一句诗来形容沈从文,
我宁愿是唐温如那句“满船清梦压星河”。
吟狎唇齿之时,我看着那素衣长衫的青年,
站在船头,站在流动的历史长河上,凭栏远眺。
风大雨急,江阔浪高,
他就这么站在那里,不退不避,挺挺如孤松。
他的眼里,涌动着一种蓬勃的朝气,
那是比漫天星河更亮的,温暖和悲悯;
那是沉甸甸的,生命的灵魂!
题龙阳县青草湖
[ 元·唐温如 ]
西风吹老洞庭波,一夜湘君白发多。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