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姑姑神奇,是因为她和我们家族的其他人都大不一样。在我们整个家族中,从祖辈到父辈,再到我们这一辈,每个人虽然性格各异,但几乎都具备几个显著的特点:严肃,内敛,谦虚,谨慎。姑姑的性格却和这些特点风马牛不相及。她最大的爱好就是说话,逢人便说,只要对方不走她就不停。一般人说的话大抵八九不离十,她则常常是三分实七分虚,甚至有时连那三分实都让人将信将疑。爷爷在她身上用尽了有关说的贬义词:罗里罗嗦,胡说八道,胡言乱语,胡编乱造……即便如此也无法减弱姑姑说话的热情。在我们看来,太爱说话是姑姑最大的缺点,她却不以为意,自顾自地把说话发挥到淋漓尽致,直至让人不得不对她刮目相看。
姑姑年轻时白皙漂亮,只要她不开口,会是多数人眼中的美人。以她当年的姿色,本可以嫁个好人家。但由于家里“成份”不好,爷爷为了小儿子能娶上村里最能干的媳妇,让姑姑去换亲,嫁给了穷困又懒散的姑父。那时大家都穷,只是姑父家更穷,加上姑父懒散,家里几乎没有什么经济来源。当然,这些都是从我爸爸口中得知,因为自从记事起,在我们眼里姑姑家并不比我家穷。每回她回娘家,都会带来自己种的菜,品种都是我们自家少有的。姑姑并不单纯送菜,她更热衷为她的菜做广告。比如她种的菜在生产队里品种最多,长得最好,路过的许多人都想偷。问她如何得知别人想偷,她便说是另一个别人告诉她的。我们都喜欢姑姑种的菜,可又不想听她吹嘘,于是每当她一坐下,大家都忽然想起手中未完成的事,提着菜纷纷起身告辞。姑姑则继续对着留下的人大谈她种的菜、她养的猪,以及她道听途说来的奇闻轶事,直到爷爷过来把她轰走。姑姑也不在意,乐呵呵地起身嘟囔她也该回去做什么事了,然后心满意足地回家了。
那些年有关姑姑的记忆大概就是她提着菜回娘家,偶尔还送一两只自己养的鸡、鸭,或者一小块羊肉什么的,再就是姑姑被爷爷赶走时的滑稽情景。至于姑姑的生活具体怎样却知之甚少。到了九十年代,姑姑迎来了属于她的黄金时代。那时奶奶娘家有好多人下海经商致富,而我们家族则多固守着当老师、工匠等传统的职业,一如既往地过着清贫的日子。奶奶去世后,我们家与奶奶娘家联系渐少。姑姑却不知通过什么方法,和奶奶娘家的许多表哥表侄熟络起来,向他们借了钱盖了房子。其中一个开超市的表侄还同意让她赊货到乡下去卖,卖不完的货可以还给他,姑姑从中赚取差价。那时小超市还未在农村普及,姑姑就挑着一担日常用品到附近几个村走街串户地卖。有时她也挑回娘家卖,对娘家人她总是特别对待,我们买几样她会偷偷附赠上一条毛巾或一支牙膏什么的,我们要付给她钱,她便说她最近赚了很多,不用给,说时一脸的满足。姑姑不仅卖东西,还兼“兜售”新闻。比如东家的媳妇跑了怎么也找不回,西家的牛丢了却自己回来了什么的。至于这些“新闻”的真实性既无从也无需考证了。
那几年不知道姑姑卖东西赚了多少钱,只知姑姑把两个儿子培养到初中毕业后,又送他们上了学徒班,直至他们成家立业。这些年家里已经不靠姑姑赚钱了,但闲不住的她又开始了一项新的事业:当媒婆。初闻姑姑当媒婆,我们的第一反应是:不靠谱。想不到的是“不靠谱”反而成了她的核心竞争力。身边也有人常给别人介绍对象,她们介绍前总要先掂量双方的职业、相貌、家境什么的,姑姑却没想那么多,只要一方是男的,另一方是女的,基本上就可以先拉到一起认识再说,这或许无形中提高了她介绍对象的成功率。姑姑说,成功一单可以赚六千元介绍费,她一年做得好时能成十几单,不好时能成七八单。姑姑的这些话我倒是信了,因为我曾亲眼见识到她的“专业实力”。几年前的一天,不识字的姑姑一人摸索着到我的单位送菜给我,她既不知我在哪个部门,也没有我的电话,她就找门房打听,也顺便问起了门房的孩子,于是门房的六千元便被她赚走了,当然这是后话。那日她根据门房的提示,坐上了电梯,电梯里她遇到了一人,便向她打听这个单位有没有未婚的小伙或小妹。姑姑刚走进我办公室便信心满满地对我说,她知道我们单位有两个未婚的小伙。我问她如何得知,她说她问了一个剪短头发的女的,办公室在最东边那一间。我说那是我们单位最大的领导。发生了这事后,我让我爸爸打电话告诉她以后不要再来我们单位,我还让他特地加上一句:“我们单位那两小伙挑得很,钱不好赚。”可惜提醒也没用,过几天那两小伙便说姑姑向他们介绍对象。在我的阻挠下,姑姑的赚钱大计失败了。姑姑也不生气,她转而把菜送到了我们家——小区里有六百户人家,供她施展才能的空间更大了。
经过多年的专业实践,姑姑不仅开辟了广阔的市场渠道,推销能力也日益精进。几个月前的一天,一大早就接到了姑姑的电话,让我下楼去提青菜。我下楼时,看到她坐在小亭子里和几位老人家聊得热火朝天。我住在这个小区里已经四年了,这些老人家我却一个也不认识。见到我,姑姑便把菜递给我,然后把我拉到一边,神秘兮兮地拿出几根草,说她新近发现了这种“消炎草”,让我拿去种。她自从吃了消炎草,糖尿病、高血压、胃肠炎全都好了。虽然我完全不信她的话,但仍礼貌地附和着:“是吗?这么神奇呀?!”“当然,村里那个叫瑞林的,你的小学老师,他老婆高血压天天头晕,吃了这个药也好了。我最近去他家再摘这个草,他们不让摘了,说自己要用,让我自己种。”我有点动摇了,因为老师的话多少有些可信。不过我还是坚持自己的意见,“这个药熬起来太麻烦了。”“不用熬,每天生吃四五片叶子就行,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草药,又香又甜!也好种得很!”于是我抱着不妨试试的态度拿走了消炎草。在种下消炎草的那天,我给它取了个新名:“仙丹草”。仙丹草种下不久便茂盛起来,我却一直迟疑着不敢去试吃。好新奇的妈妈牙疼时就忍不住吃了几片,三天后果然药到病除。向来理性的爸爸手被烫时,也充满实验精神地摘下几片抹到伤处,居然很快就好了。
今年春节回老家,我在观赏叔叔家的菜园时无意中发现了新种的一大盆仙丹草!看来大家都被姑姑洗脑了——仙丹草真的很神奇,正如神奇的姑姑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