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开始下降,云越来越薄,云层下的青山、蓝海、绿地逐渐拉近、放大。
人们说“近乡情怯”,之所以怯,是因为“乡里”那些人和事承载着我们太多无以言表的情愫和过往。大学同学会有过之无不及,尤其是毕业15年来的第一次聚会。
丁慕从飞机舷窗向下望去,大连,一座浸沉着自己4年锦瑟年华的城市。
毕业后,他也曾因公事回来过一两次,见过两三个同学,但今天是不一样的。已经很久没有什么事搅动得这个快四十的男人失了正常的心跳。那些曾经一起跳窗撸串的兄弟和带着铜铃般笑声从宿舍门口飘过的姑娘们,不断在脑海里浮现,清晰,模糊,再清晰,又模糊,反反复复。
毕业十几年来,丁慕出差东奔西跑,30多个同学几乎都是见过的,唯独她,几次错过。
在他感觉,他和她,只是万万千千男同学和女同学之间的距离,既没有过秋波暗送的彼此倾慕,更没有过你死我活的相互爱恋。在他越磨越淡的记忆里,她甚至没有在自己身上有过多一秒的目光停留。
但她终究是自己青葱少年间的第一个来不及言说就无以寄托的悸动,就像黑云压境,闷热了一个上午,竟没有落下一滴雨,或者鼻头蝼蚁搔爬,酸痒了半天,竟没打出一个响亮的喷嚏。
因为没有情感沦陷,也就没有憋出太重的内伤。毕业第二年,丁慕就撞上了一只依人的小鸟,安抚住了自己闷骚的身心。那一份清透的爱慕也随着岁月的流逝而隐没,在几次出差可能而未能的相见之后,丁慕更是很自然得给自己与她盖上了宿命的戳儿。
一进入8月,朋友圈里就开始了各种聚会晒,五光十色,群魔乱舞,憋了一年甚至几年的情绪都在这一个月决堤般地宣泄。丁慕这帮同学冷眼看世界,沉寂了15年,终于在人近中年的时候搂(发音一声)不住了。这一场聚会也让丁慕那压箱底的情怀又开始翻腾。
丁慕推开饭店包厢门的时候,同学们已经推杯换盏到了你朦胧我朦胧的地步,桌上也已扒哧的一片狼藉。按行程,他是最后一个到的人。
每进来一个新人,在场的同学们都是一通夸张地唏嘘吼叫,搂肩搭背。到了这年纪,又隔了15年,性别已经不重要了,不管男生女生,送来的都是满怀的熊抱。一圈下来,丁慕被挤压得都有些喘不过气了,“兄弟们,让我吃口东西压压惊,这阵势没心理准备啊!”
“对对,赶紧吃一口,吃完了好把这瓶酒干了,就等你收场呢!”严露露举起一满瓶拔了塞儿的红酒朝丁慕嚷嚷。
“岁月是架绞肉机啊,露露小姐都女侠范儿啦?哈酒都是用瓶的?”丁慕抓起一只大虾,一边剥壳一边笑着说。
“15年,物非人非啊!当年那帮让咱兄弟躺床上念叨的小姑娘全不见了,面容逆生长,举止疯野狂啊!我已经坐这儿消停半天了,不敢造次。”杜鑫斜靠在角落的椅子上,拿着一串牛肉大串,边嚼边说。大家顿时哄笑。
“丁慕,别转移话题,赶紧把那碗面扒拉嘴里,先干三杯,6箱红酒就剩这一瓶了。兄弟就是一辈子,要不是我死死得给你抱着,早让他们造了。”张宸嘴角叼着烟,坏笑着往三个高脚杯里倒红酒。
虽是大中午,可大家都已经喝得热血沸腾,闹闹嚷嚷得根本坐不住,几个女生三三两两得扎成一堆,不嫌事大地敲边鼓起哄,纯纯的同学情意在这无需防备的混乱之中恣意苏醒、蔓延。
丁慕被这气氛挟裹着顿时兴奋了起来。“兄弟啊,有这三杯酒,我活活记你一辈子!”他三口两口吃了面,拿起酒杯,大声喊着,“来来来,拍照的呢!”一口气,三个杯子就见了底,半瓶酒下肚,丁慕立马觉得心跳加快了不少。
大家眼睁睁地看着他嘴唇上的一滴酒滴在白色领口上,才消停下来,纷纷落座,喝汤的喝汤,吃水果的吃水果。严露露拿着三串羊肉串走过来,“赶紧再垫垫,刚特意让饭店给你现烤的。”
“我就说嘛,还是当年的露露,人好心细。”
“吃完了,再把剩下的半瓶干了。”露露一边说,一边往杯里添酒。
同学们又是一阵鬼哭狼嚎地狂笑,丁慕恨不得拿串肉的铁签子扎露露的手,故意拧眉瞪眼地说,“我跟你没有始乱终弃的段子吧,你这么整我?”
“哈哈哈,不可能,咱俩不在一个频道上!我们刚才都是打通关的,已经是照顾你啦。这三杯是你替冯喻的,她飞机晚点了。这些个人虚情假意的都说替,没人动真格的,我看就你像个纯爷们,一口气三杯没了。你替,才对冯喻的胃口!”露露一边说一边鬼笑。
丁慕这才发现,屋子里没有冯喻。他心里微微一沉,那个让他在飞机上念想了一路的人,竟然在他推开包厢门的一刹那闪出了脑海,直到有人提及才又归回原位。
在大家的哄闹中,丁慕来不及细思量,伴着同学们敲碗拍桌子的七高八低的声响,他竟破天荒得一股脑又干了三杯。或许是喝得太急木了舌头,丁慕明显觉得这三杯味道涩得很,头开始晕。
丁慕算是给聚会首餐收了个完美的场,大家高兴得不得了,抢着给他拿行李,说说笑笑地走出饭店。下午大家各自休整,养精蓄锐备战下一场。丁慕忽然想起,刚才竟然忘了问,冯喻什么时候到。
当天晚上是男女分头活动,这又是严露露同志提出的奇思妙想,说是男女生要先隔断,分别追忆往昔,说说曾经那些不能、不想、不愿让对方知晓的小清新和龌龊事,这样第二天再见面,会别有一番情趣。没想到,这主意一出,竟然一呼百应,可想这帮久不见面的老梆子有多骚情。
当年大家常去的一元三串大串的路边烧烤摊早已不见了,十几个老男人在学校生活区找了一家看上去生意还不错的烧烤店,占了整个里间,相当于包了半场。啤酒、撸串加冷面,当年的老三样一样不能少。
“咋就吃不出那个味儿了呢?”杜鑫夹起一只半生不熟的蚕蛹。
“那时你是看着露露吃,现在你是看着我们吃,当然味不对了。”李义斜吊着眼看着杜鑫。
“唉,不一样喽,想当年,露露那股劲,你们谁没动心过?就像一只小白兔,干净、活泼,谁不想做她男朋友啊。可是真要娶了她,看今儿这泼辣劲,谁震得住?”杜鑫用夹着蚕蛹的筷子转着圈点每个人。
“看着点,甩我一身油!你这叫无耻,纯粹是给自己当年的始乱终弃挂遮羞布。要不是露露喜欢你,你TMD又是我上铺的兄弟,我当时拼得一死也是要和你争一争的!”坐在杜鑫身边的孙启寒往烧烤架子上摆着花蛤。
“是啊,当时她不是跟你去了上海?怎么后来就散伙啦?”张宸操着一口纯正的沈阳腔。
“当年我也以为她爱我,是为了我才去的上海。可过了一年人家就说咱俩不适合,散了吧。那会儿她还躺我腿上,我还在给她削苹果。咱也不是纠缠的人,就散了。”杜鑫闷了一杯啤酒。
“可她到现在还单身,我们还以为是你给人家留下创伤了呢。”张宸撸着一串羊腰子。
“所以说,江湖险恶。要真是我不够德行,就中午丁慕捅那句‘始乱终弃’,露露能扛得住?话又说回来,露露真的适合自己过活,柴米油盐纸尿裤的事儿会磨折了她的精气神儿,她就不会活的这么有样儿。”
“兄弟,抱歉啊,我中午让你们整大发了,没动脑子秃噜出那么一句。没意识到有人中枪。今儿我一进场就有点懵,这脑子慢了半拍。”丁慕赶紧给杜鑫递过去一串肥牛。
“你哪是今儿脑子慢半拍,你十几年前就慢半拍。不然冯喻能跟其他系的老家伙跑了?”
“你这算开始反击了是吧。”
大家哄笑,孙启寒喊:“为了反击,干一个!”大家叮叮当当一碰,豪干了一杯。
孙启寒抹了一下嘴,问丁慕,“你是喜欢冯喻的吧,当时我躺你对面,冯喻一来咱宿舍,你那眼神都不对。”
“当年我那么浅吗?都能让你看出来?”
“直觉!男人的直觉!尤其那年我见着你媳妇,我就更佩服自己的直觉,就你媳妇那感觉,就是冯喻的翻版。”
“挑事归挑事,别伤及无辜啊。”李义往饼子上抹着辣椒酱怪笑。
杜鑫一边往嘴里吸溜冷面,一边说:“丁慕你啥心思我不知道,反正人家冯喻当年只定对你有意思,你不出击,花儿就被别人掐了。”他斜眼看丁慕有些不信的样子,又补了句:“当时露露和我说的,他俩整天粘一起,信息不会错。”
大家就此把话题转向了冯喻,七嘴八舌地回忆她当年的静美,刨哧着都谁喜欢过她,讲到了她毕业第一个结婚,第一个离婚,还有人给大家看了她一对金童玉女般颜值奇高的龙凤胎。丁慕故作若无其事的有一句没一句的搭着腔,又开始有些晕。晚上吃得实在太杂,这肚子里说不清是个啥味儿。
这一晚喝得又不少,可丁慕失眠了。他晚上了翻了几次“骚起来”——杜鑫为了这次聚会把班里的微信群改了名。大家执行露露的决议很坚决,一晚上竟没有一个人在群里发信息,冯喻几点到的,住在哪间,晚上干了什么,丁慕不得而知。
聚会是魔鬼,尤其是毕业十几年之后的第一次聚会。原本酸酸甜甜的小情怀,让大家一搅合,就像浇了催长剂的豆芽,一晚上疯长。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的,还来不及找回牵扯自己年少柔情的那个人,就先把自己搞丢了。身边的人,好像除了掐指算命的先生,就是洞知一切的上帝,比当事人自己还清楚谁倾慕谁,谁又情愿委身于谁。
可杜鑫不是算命,也不是预言,他是真真切切地听到露露说冯喻喜欢丁慕,在那个带走她的帅哥出击之前。丁慕想,自己真的就这么迟钝,就一点也没感觉,不应该啊,那段时间自己几乎每天都要偷瞥冯喻,自己的近视也不过400多度,不瞎啊!
晚上的酒还没消,丁慕越想越燥热,像烙饼一样在床上翻腾,搞了一身的汗。他实在躺不住了,晃晃悠悠地起来,打算去冲个温水澡。
在烧烤店泡了7个多小时,自己都快成羊肉串了,一身羊骚味。丁慕把淋浴开到最大,让水从头上哗哗冲下来。水顺着头发划过脸往下落,他闭上眼,脑子里莫名其妙地出现了毕业那年夏天,大家在海滩聚会,冯喻给大家烤鸡翅的样子。
那是一个晴朗的下午,大家游泳、踢球、打扑克、做游戏、吃吃喝喝,各种折腾,尽情挥洒毕业前最后的疯狂。到了傍晚,一堆人嚷嚷又饿了,冯喻拎出一袋子生鸡翅,涂油撒盐,用蒲扇扇着炭火,给大家烤起来。
那天,冯喻穿一条深蓝毛边儿的牛仔裤,一件宽大的纯白T恤,前边塞在裤子里,后边一直盖到短裤边上。炭烧起的烟一股股地在她脸前飘过,顺着风向飘走。夕阳的余辉从侧面投射在她身上,给她镶了一条金边,女神应该就是那样的。
李义煮好了一锅大海螺,招呼着大家吃,丁慕跑过去拿了两个,走到冯喻身边,把一个放在烧烤架上,用竹签把另一个的螺肉挑出来,拨掉螺身上那块儿吃了会头痛的东西,把螺肉送到冯喻嘴边。冯喻朝他笑笑,咬了一口,继续翻烤着鸡翅,嚼完又凑过嘴来吃剩下的那半块儿,一不小心咬了他的手,两个人都格格地笑了。然后......然后呢?
丁慕冲着水,死命回想着,自己喂冯喻海螺是为什么?没为什么,就是想喂她,这就是喜欢一个人吧。可冯喻咬了他的手之后呢?发生了什么?好像,冯喻说了句“有人喂就是好”,然后呢?然后,自己好像就拿着另一个海螺一边挑肉一边走了......TMD,自己当时一定是中邪了......再后来,就听说冯喻答应了那个已经毕业了一年还坚持给她写信的帅师兄的追求,去了广州。
站在浴池里,丁慕觉得晕得厉害,胡噜了一把脸,赶紧打了洗发水和沐浴液,冲了水,简单擦了一下身,就又晃晃悠悠得靠在了床上。他点了颗烟,在群聊里找到冯喻的名字,点了“添加到通讯录”,写下“我是丁慕”,略微犹豫了一下,点了“发送”。凌晨2点,她或许已经睡了吧,她最好已经睡了.....丁慕想着,晕乎乎的。
冯喻的微信头像忽然闪现,“我通过了你的朋友验证请求,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聊天了”,丁慕心跳又开始加快,他赶紧掐了烟,想了半天,发了一句“别来无恙”,冯喻立马回了一句“能来的都无恙”。丁慕不知该如何应答,就呆呆地看着手机屏幕,竟慢慢睡着了......
第二天下午,大家又来到毕业前那天聚会的海滩,这是大连留守同学特意安排的,说是15年前在这儿没说出来的、没说完的话,今天一定要说清楚,不然就架出去投海。
每个人都有一颗纯净的、骚动的、满怀激情的心,如果它没有触电似的乱颤,那一定是场景不对,火候不够。在这个面朝大海,骄阳四射的海滩,这帮快四十的人们各种折腾,尽情放纵,搔首弄姿的拍照,极尽洗尽铅华,显露本色之能。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找到了自己,多年之后,这一定是一场让大家思慕最多的回归。
丁慕坐在遮阳伞下,嚼着半根黄瓜,看着远处打排球的同学们。冯喻比读书时略胖了一点,毕竟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可在这个年纪的女人里,算是身材苗条且匀称的。她仍是一条牛仔短裤,比大学时长了点,应该算是七分裤吧,还是一件白色T恤,胸前印着一只写意的啄木鸟。她从后场跑上前,托起球,推给网前的露露,露露一个飞身,扬手把球扣过网。
开始西落的太阳,已经不烤不刺眼了,暖暖地照在她们身上。丁慕远远地看着,时光恍恍惚惚地回到了大二,刚开学,在男生宿舍前那场系女生排球赛。那是丁慕第一次注意到冯喻,身材略瘦但结实,一条黑色中腰牛仔短裤,上身的白色T恤在肚子前系了一个结儿,露出肚脐,她的腿纤细笔直,皮肤白皙,夕阳下白得竟有些晃眼。她在场上跑动积极,挥汗如雨,是个不错的副攻。从那一刻起,冯喻就成了丁慕永远的风景。
应该早已过了“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的忧思徘徊的年纪,但当夕阳下,那个身着短裤T恤的轻盈灵动的身影从记忆深处跃出,变得鲜活的时候,丁慕的心还是化了。他知道曾经她一定是填满了他的心的,在那一个个看似稀松平常的日子里。
冯喻打累了,走到遮阳伞下,拿了一个西红柿,顺手拎了一瓶啤酒,朝海边走去。丁慕的眼光跟着冯喻移动,就是这个身影,一直在自己内心深处,从未走远。
丁慕也抓了一瓶已经开了的啤酒,喝了一口,向冯喻走去。
“你真的越来越美了。”丁慕走到冯喻身边,挨着她坐下。
“他们都这么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冯喻轻松自然地笑着说。
“呵呵呵,你读书时好像很谦虚的。”
“是啊,当时应该不要那么矜持,想了就说,说了就做,或许现在会更美。”
“这么多年,为什么不再找一个?”
“你喜欢吃韭菜鸡蛋的包子,洗手的功夫,盘儿里只剩下猪肉大葱的了,干脆就不吃了,有时候,饿着比吃恶心了舒服。”冯喻看了一眼丁慕,又将目光转回到海面。丁慕的心一紧,她那一瞥里透着一丝温暖。他奢想那是一种淡淡的告白,洁净而豁达,他迟疑了一下,还是伸手搂住了冯喻的肩膀,这一份柔情是他欠自己的,或许也是他欠冯喻的。
“不惑啊,到了这个年纪,自觉不自觉得就开始思考人生,其实就是和自己、和日子较劲。就这样和一个人,踏踏实实地坐着,什么也不想,才是最好的。”
“夕阳之所以美,是因为离我们远,同样的太阳,大中午正当头时你恨不得一箭射了它,因为它离你太近。”冯喻转头看着丁慕,恬静安适,一对眼睛宛若两池清潭,水平如镜,明澈幽深。凝视着这双眼睛,丁慕竟然有种被缓缓掏空的慌恐,他放佛隐隐地明白了,那个当年劈波斩浪才俘获芳心的帅师兄为什么弃她而去。
丁慕有些哽咽,竟不知说什么好,生生地挤了一句:“看来,你的酒喝得还不够。”说完,两个人都笑了。
冯喻的啤酒瓶已经见底了,丁慕把自己的半瓶递给她,她接过去连瓶口都没擦,就直接喝了一口。丁慕站起来,转身向遮阳伞下的同学们走去。
站在乱哄哄调侃说笑的酒肉众生中间,丁慕看着远处海边独自坐在那儿的冯喻的背影,夕阳下,花开自美。
或许,让他心动的并不是夕阳下的那个人,只是记忆深处那身牛仔短裤白T恤的装扮,更或者,只是,梦幻的夕阳。
有一天不思考
2016.8.25凌晨 厦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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