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放了寒假,一进家门,就嚷嚷着饿。爱人要带她去饭店,给她接个小风。女儿却直摇头,坚决要吃家里的饭。一个油焖尖椒,一个酸菜炒土豆丝,吃得津津有味。接着,她就拉出近几天的饭菜单,央求我和爱人做给她,有红焖肘子、辣爆肥肠、牛肉柿子汤、酸菜粉条、红烧鲤鱼、韭菜肉馅的饺子等,都是她半夜睡不着时惦记的,称它们是家的味道。
女儿在外半年,除了吃食堂就是点外卖。酸辣粉、麻辣烫、火锅,甚至清水煮面条,终于都吃够了,只想吃家里的饭菜。看着她健壮的体格,相信她从容应对了她所说的那些苦;看她一口一个满足,确信她想家了。对现在的女儿来说,家就是嘴里的食物,真好、真香。从没心没肺到有所牵挂,从最初越狱般的逃脱到现在恋家,女儿长大了。
我也有自己的“家的味道”,首先想的,却是那个菜园子和那口大锅。菜园子在老房子后面,有几分地大小,从春天开始就种上各色蔬菜,有芹菜、辣椒、黄瓜、豆角、茄子、大白菜、罗卜,等等,纯绿色、原生态,供给全家的餐桌。再就是那口十几人的大铁锅,“煎炒烹炸蒸炖”全靠它,土豆茄子炖豆角、猪肉粉条炖酸菜,甚至半锅大碴粥等,黑黑的铁锅,热腾腾的白气。锅够大够深,不用担心菜、汤会溢出来。炒菜就像干农活,需弯腰九十度,伸进去大半支胳膊,用尽力气和招式。铁铲与铁锅的叮当合奏,随着饭菜香气飘满屋子里的每个角落。
炒炖是一种吃法,生吃也不赖。小葱、辣椒、黄瓜、小罗卜一大盆端上来,外加一碗生酱,也是别样的香甜。据说这是东北人最地道的吃法,很下饭。那时我正读中学,总是感觉饿。放学到家,等不及吃晚饭,就拿块馒头来到园子。正是夏季,满园子绿油油的,有的成架,有的成排,有的成片。我一边啃着馒头,一边弯下腰找寻:大葱、小辣椒、黄瓜、蒜苗、甚至已经见老的韭菜花,简单地捋捋就塞进嘴里,满口自然的芬芳,没有一丝烟火气,再顺便赶走几只藏在菜叶间的溜达鸡。回到屋里,再喝两口水就饱了。这就是我吃过最早的自助餐。
我最难忘菜是猪肉酸菜炖粉条。酸菜由母亲亲手淹渍,深秋时节,选一个天高气爽的日子,将晾晒好的大白菜塞满一大缸,上面再压一块大石头,自然发酵,入冬就可以吃。大片的肥肉炒得八九分熟,把切好的酸菜放进去,加水、烧开,再放粉条,汤收干就可以出锅。粘软、微黄、鲜香,就成了母亲的独特味道。一大盆端上来,吃粉条就能半饱。看到儿子们喜欢,母亲会一顿接一顿地做下去,直到儿子们坚决说不。
我还想念母亲做的馒头和包子。母亲是山东人,做出来的馒头、包子也是地道的山东模样,一个字概括,就是大。一锅十几个,每个都要用双手合拢才能罩得过来。三两天蒸一锅,每锅都要拿准时间。时间到了,先是小心撤走锅边密封的布条,再迅速掀开锅盖,一阵迷眼的雾气和扑鼻的香气之后,就是如变魔术似的场景:原本柔软的小面团,变得硬实滚圆,紧密地挤在一块,耀眼的白花花一片。包子是发面的,馅有韭菜、罗卜或白菜等,不管是肉还是菜,都切成半个小拇指大小的块,然后再放入粉末状的花椒大料、豆油、酱油,然后搅拌。刚出锅的包子让我停不下嘴,曾经一口气吃了五个,撑住了,不敢走路和弯腰,只能挺直脖子看燕子喂雏、云卷云舒。因为母亲的手艺,三十岁之前我爱吃包子胜过饺子。
源于自己的记忆,我也尝试着做给女儿吃,就是所谓的传承。虽然没有大铁锅,也要学个七八。我在继承中发展,不仅学会了猪肉酸菜炖粉条,还学会了做红烧肉、辣爆肥肠等,大都与肉相关。女儿就这么养大了。人们都说女孩应该精养,因为精致才能出格调、出淑女。我也期望女儿端庄、优雅,品着点心、啜着咖啡,嘤嘤地说话,但现在,看着她呼噜噜地吸着粉条、嘴里塞满肉块,我知道没戏了。责任在我。同龄的父母给孩子烤小蛋糕、做牛排、喝牛奶,讲究仪式和品味,孩子的气质自是不凡;我给女儿做猪肉炖粉条、红烧肉、辣爆肥肠,油腻且“土横”,女儿也自是粗犷。她所说的“家的味道”,就是这么回事。
每逢过年,家就成了前进的方向。我想起了三弟。他毕业后在山西工作,第一个年就要回家。刚上班没有多少钱,坐不起飞机。那时还没有高铁,高速公路也没有辅到家门口。他只能乘了两天火车,又坐十几个小时的汽车,再走了两个小时土路。归途用了三天,在家待了三天,返程再用三天。三三见九,九九归一,横跨了半个中国,就为了跟父母见面,吃上母亲做的饭。三弟进门后欢喜的神情以及埋头吃饭样子历历在目,就像眼前的女儿,但这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儿了。
家是亲人、是团聚、是忘不掉的味道,总是让人魂牵梦绕。过年正是与家人团聚的时候,而回不了家的人们,大概率的只能网聊了。或相距很远,或许久不见,但记忆里的味道不会变,浓浓的,隔着屏幕都能嗅到。